仙梦狐言

说着，她极为不满地伸手去扯那张颇有点心不在焉的脸。

“休得胡闹。”

他微微皱眉，侧脸躲开她的手。

沈离好奇地转到他的身后，见那剑匣通身呈玄色，造型简单，仅有暗金的云纹作为装饰，露在外面的剑柄亦是墨染般的深黑，连宝石也没嵌一颗，看起来更是朴实无华，让人实在难以想象跟方才的巨龙能有何关联。

此时的沈离就是个凡人，根本感受不到剑身所散发出的阴邪之气。她扁扁嘴，用手指随意敲打几下，仍是不满道：“背这么个大木匣子，还怎么背我啊？”

“我送你回去吧。”

慕白说着，伸臂将她揽到身边。

随即她只觉得耳边生风、脚下乘云，两人竟是腾云而起，朝着东南方向便飞了去。

“哇啊啊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腾云驾雾吗？！”

沈离头一次御风而行，兴奋得东张西望，也顾不得再追问他如何成的仙了。

说来也是寒碜，但凡需要靠修为才能使用的法术，慕白一样也不会。于是哪怕是狐十四修行千年成了正果、都成功混上九重天去了，却仍然连最基本的腾云之术都不会。

“慕白你这大骗砸！”

沈离搂着他的脖子，突然怒道：“这明明比画传送符要好玩得多！你就偏不教我！骗砸！”

慕白一阵苦笑，没说话。

她仍是如以往一样揽着他的脖子，亲密无间；而此时的慕白已是‘武陵神君’，一手扶在她的腰间，却是进退两难。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却仍是难以割舍。

哪怕只是一段凡身在俗世中的经历，那也同样是属于他的经历。但是这段关系有一个巨大的瑕疵——就是一个糟糕且无法回避的开始，如果她知道两人的前缘，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用凡间的话来说：那可是杀母之仇啊。

“喂，你要实在不乐意，就松手啊！”

那么机灵敏锐的沈离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他眼中的犹豫，十分不爽道：“我又没求着你带我飞！你松手便是，让我掉下去算啦。”

心知她是故意这么说，慕白脸上一僵，下意识又将她抱紧了些。

“别以为成仙就了不起！”沈离得意道：“你那些黑历史我可都记着呢！要敢得罪我，信不信我让你在神仙圈混不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慕白真希望自己永远都是慕白。就算是没有法力，就算只能靠跑江湖混口饭吃，只要能回到从前。

但他终归不愿自欺欺人。这段关系若想再继续下去，就只能靠欺骗——这大概便是世人所说的缘分已尽吧。当她得知真相那一刻，不知会怎样呢？反目成仇？又或是形同路人？

无论如何，都是他所不愿看到的结果。心中暗自做了决断，慕白像以前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就当做是跟过去道别吧。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难以言说。

沈离不知其中缘故，仍是十分开心。

武陵神君的御行千里之术自是不凡，片刻间两人便回到了沈家庄。

此时已是午后，街道上人来人往。慕白缓缓降下云头，为避人耳目，便将她送到沈家长房宅院后巷的小门前。

“果然还是成仙了好。”

沈离刚落地，转了个圈，抖抖身上的黄沙。此时，她身上崭新的嫁衣已经干了，虽是沾了些河里的沙子，却丝毫不影响它耀眼的华丽。

那明亮鲜艳的大红色，将她衬得更美了。粉面桃花，明丽的笑容正像是这午后的日光，直暖到人的心里去。

莫名就看得怔住，他猛然收回走远的思绪，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应当把她的记忆抹去为好。哪怕是两人自此再不相见，也总好过变成仇人吧。

“干嘛？！”

没想到沈离见他二指掐诀，立刻就警觉起来：“又想抹去我的记忆吗？”

慕白动作一滞，刚刚抬起的右手尴尬地停住。

沈离退后两步，怒道：“呸！想都别想！”

“你的命数自有天定，这段回忆于你无益。”

“那与你什么相干！”

沈离听了，躲得更远了：“要走什么样的路，我自己来选！少张口闭口就是‘为你好’，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自己不能拿主意吗？是不是真的为我好，应是我自己说了算！”

“好吧。”

慕白太了解她了！若是不找个极充分的理由，是休想说服她的。他略想了想，才又说道：“你这一夜未回，所经历的也皆非凡人所能理解，要如何对家人解释呢？”

“你这话倒有意思。”

沈离笑道：“你若将我记忆抹去，是希望我跟家人说我不记得了？这便能糊弄过去了？你以为我娘是那么好蒙骗的么？只有留下记忆，我才能好好编个故事，逻辑通顺才好蒙混过关啊！”

唉，你说得好有道理。

慕白几乎就要被她说服了，但仍是不死心地拧眉劝道：“凡人投胎总是要过奈何桥、饮孟婆汤的，前世旧事忘得干净才好重新做人啊。”

“可我又不是轮回中的凡人！”

沈离双臂抱在胸前，说得义正言辞：“已经发生过的事，无论我记不记得，也都已经发生过了！不管我是选择面对还是忘记，事情就摆在那里，又不可能重新来过！抹去记忆不过是掩耳盗铃，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一句话正戳中心事，慕白顿时哑口无言，心里不由苦笑：那丫头一张利嘴，以前就辩不过她，如今似乎更加厉害了呢。

“唉，那好吧。”

慕白只得暂时放弃这念头，索性随她去吧。

沈离见他认怂，立刻满是得意地邀请道：“走吧！先跟我看看你那群土匪小弟怎么样了！”

他却站在原地没动地方：“我就不进去了。”

“怎么，才当了神仙，这就不问世间琐事咯？”沈离满是嘲讽地扬扬眉，说道：“你变得倒挺快！把人坑那么惨，说不管就不管啦？”

慕白摇头道：“那倒不是。他们自有他们的命数，我已尽了应尽之事，剩下的便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诶，神仙就是神仙，连撒手不管都能说得这么好听。”沈离咂咂嘴，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

“你也一样。”

慕白不理会她的吐槽，略一停顿，声音明显变轻，却依然十分清晰：“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沈离立刻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啊？要拆伙？”

慕白望着她的眼睛，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当初在五灵山修行时的往事来。

那一年深秋，就快要大雪封山了，馋嘴的狐十四却把家里储存的肉干全都翻出来，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慕白气得跳脚，拎起她的后脖梗子来直接就给丢了出去，任她在外头怎么使劲砸门哀嚎也不予理会。

至今他还清楚记得，当时他说过最狠的话，便是“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没想到再次说出这句话，竟是现在这种情形。

沈离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似乎下一刻就又要变回那只白色的九尾小狐狸模样，然后抱住他的腿大声哭嚎，把鼻涕眼泪抹他一身。

沈离眨眨眼，果然就乖乖松了手，又问：“刚才那条瞎龙呢？你把它怎么啦？”

慕白转过脸，目光落在背后那柄黑色的长剑上：邪剑九渊，上古神兵，乃战神重黎引天火、用极阴之铁铸造而成，可噬生魂、通九幽、下黄泉。

慕白原本正直的表情被她拉扯得十分滑稽——他的内心是拒绝的，但若是此时强行把她的手拉开，那狐崽子肯定变本加厉闹得更凶。

他只得默默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答应过的，以后都不会再打我了。”

大部分时候，她还是讲道理的。

那日，武陵神君带着狐十四由青丘归来，行至武陵渡口，立于黄河岸边，望着东去的河水发呆。思来想去，心中有些难过，却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看看怀里熟睡的小狐狸，总觉得所有亏欠，亦不知如何补偿。

最终，他用自己的元神将那上古邪剑封印，掷入黄河；以千年为约定之期，抽取一缕仙魄化了凡身，将一切荣耀和过往统统舍弃，唯独只记得一件：

要好好照顾狐十四，要无条件地对她好。

“呀？还添新毛病啦？”

沈离岂能甘休，立即换了另一只手捏起他的脸颊：“摆什么臭架子啊？这就有神仙包袱啦？”

“说话呀！”

沈离见他一直发呆，不由怒道：“都成仙了，脑袋也没变得更灵光一点吗？！”

转眼间，约定的千年之期已到，封印解除，记起所有前尘往事的慕白望着面前的狐十四，一时间心中竟是五味杂陈。

原先的慕白，无论怎么刻苦修行都不见长进，都只因他是武陵神君元神中抽出的一缕仙魄，先天不足才一无所成；而原先约定的千年之期，又因他替狐十四挡了天劫而仙魄受损，竟如个孤魂般游离在世间漂泊数年，若不是因催动符咒而被九渊吸引至此，还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回归本位。

山神说到此处，叹道：那九尾灵狐伤人性命造下杀孽，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只可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灵狐幼子尚小，孤苦无依实在是可怜。

慕白听了大惊，随即回去寻找，那小狐狸崽子便是狐十四了。

也许，这正是另一种机缘巧合吧。

前世的回忆如洪流般重回脑海，就像苍老的灵魂回归年轻的身体，带着难以承受之重，似是眨眼间便经历了几世轮回。一直困扰他的种种谜团瞬间解开，然而真相却令人始料未及。

此时的她又哪里能够想到，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什么？

事情很快了结，山民们向他叩拜道谢、一片欢庆自不必说。离开时，慕白却见当地山神化身为一位老者在河边叹息。他上前询问才知，原来事情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那片山林，乃是旧时青丘古国遗址，被杀的狐妖便是九尾灵狐所化。世间沧海桑田，青丘古国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九尾狐族却故土难离，仍是世代居住在此。这里原是片无人的山林，由于盛产上好美玉，久而久之，渐渐引来不少采玉的商人。

说来也巧，这一年，九尾灵狐才诞下幼子，脾性大变，但凡遇到有人上山惊扰，它便会伤人性命。利益当前，采玉人为了得到山中矿藏，就去附近道观请来不少方士和驱魔人作法，只是那灵狐法力高强，竟是无法降伏。后来，有好事的提起武陵神君威名，这才有人出重金将他请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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