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梦狐言

慕白一愣，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话说一半竟是立刻噎住，再吐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耳畔，她的声音听来竟是有点哽咽：“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真的。”

“说话要算数啊。”

“啊？”

慕白这才猛然回过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方才那条巨龙此时正悄无声息地立在水中，靠着敏锐的听力寻找这两人的方位。

此处的黄河水面足有百余丈宽，哪怕是风平浪静也伴着隆隆的水声。方才两人说话，它大概也只是听了个大概方位，两人见状都不敢再吭声，悄悄地朝岸边爬去。

看来确实是高兴得太早了啊。

慕白摆摆手，示意让她先走。沈离头上的凤冠早已不知去向，身上也再没有能发出什么响动的物件。她将湿透的石榴裙轻轻挽起系在腰间，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往岸上走去。

那龙仍是矗立在原地，看来并未察觉。

慕白坐在河滩上大气也不敢出，两眼紧盯着河中的巨龙。不一会儿，沈离已经走出老远，他这才缓缓地爬了起来，朝另一个方向挪动。

两人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巨龙身上。慕白只顾着回头看它，却忘记了身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就碎成了布条，一个不留神正踩在衣服的洞洞的上，只听“刺啦”一声，那旧道袍的前襟便被扯成两截，人也差点一个踉跄栽到地上。

慕白一闭眼，心说坏了。

那声音虽不算大，但已足够暴露行踪。眼看那瞎龙的头偏了偏，立刻便朝这方向攻了过来。

“跑哇！”

沈离大喊了一声，随即转身甩开大步就朝河岸边上的麦田里跑去——那是两个人多年的默契，在遇到麻烦时就分头逃跑，各自保命。

九渊听到沈离的声间，立即便弃了慕白，追着她的声音追了过去。

慕白从地上爬起来，便朝着河滩另一方向狂奔下去，嘴里还大声嚷道：“你这憨货！它是要吃你、又不是我！何苦来要替我打掩护！”

“我忘了嘛！”

沈离已经健步如飞地跑进了麦田，还不忘回头大声应了一句。

巨龙此时已从水里飞腾而起，追着沈离的声音便追了去。那丫头就算再能跑，也必是跑不过这怪物——慕白眼见那龙如黑云般由头顶上掠过，极速飞向那红色的身影，不由得暗自咬牙：

“死就死吧！”

说着，从后腰上仅存的粗布包里摸出柄黄铜的三角金刚橛来，纵身一跃的瞬间，拼尽全身的力气将金刚橛钉入龙尾鳞间的缝隙，紧接着整个人便被那巨龙带着飞腾而去。

这宝贝，可是他最后一件保命的法器了。

那巨龙麟角带风，鳞片湿滑，若不是这法器泡过驱邪药水、又在佛前镇了上百年，任谁也难以近它的身。慕白右手攥紧金刚橛，全身紧紧贴在巨龙身上，迎面而来的疾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他本能地伸过另一只手想去扣住龙鳞，却见手掌与碗口大小的龙鳞相接之处，竟是一道金光乍现，同时巨龙痛苦地嘶吼一声，全身猛然一震。

不至于吧，这种档次的凡间法器，再怎么牛逼也就是对付对付凡间的妖精野鬼还成，像九渊这种级别的大妖怪嘛——

慕白心里刚是一阵疑惑，却见九渊猛然回过头，张开了黑洞般的双目，那狰狞的模样简直就是地狱般凝视，深不见底；接着，它那只始终紧攥着的龙爪竟是慢慢张开，一道刺目的金光像是火焰一般熊熊地燃烧起来，瞬间烧遍全身。

三角金刚橛突然失去支撑，慕白当即从半空跌落下来。

本以为就要被吃掉的沈离又没命地疯跑了一阵，听身后似乎是没了动静，这才渐渐收住脚步。回头朝天空一望，见那巨龙竟是全身着了火，俨然已化为一条火龙，如同白日里绽放的烟火，却是无声无息地燃烧，竟是连一声嘶吼也没有。

声势浩大的黑色巨龙就像是地狱里见不得光的鬼影，在万里晴空中无所遁形，明明在激烈地垂死挣扎，却又毫无声息地渐渐被光明吞噬。

沈离满脸震惊地仰望着天空——慕白的斤两她心里是有数的，他那些小道具可没有一件能弄出这么大场面的！难道还有别人？

她四下望了望，满眼金色的麦穗如潮水般翻滚，麦浪沙沙作响却是空无一人；蔚蓝的天空干干净净，连片云彩也木有，更别说神仙了。

这倒奇了。

巨龙身上那团金光不同于普通的火焰，就像克星一般吞噬掉巨龙的身体，却没有留下灰烬，而是一点一点地令它消失于无形；而那巨龙的身体也并不像是被毁灭，倒更像是转换成另一种形态。

终于，那团金色的光将黑色的龙吞噬殆尽，最后竟是渐渐化为一个人形，而最后一抹黑色则是化为一柄长剑，被收入那人背后的剑鞘之中。

待耀眼的光华散去，眼前唯独剩下一位白衣白发的道人，浮于半空之中。那人身材挺拔，束发金冠，长眉舒展，鼻梁挺阔，明眸如星——哪怕是笼罩在仙气十足的光环之中，她也仍是一眼就将那人认了出来：

“慕白？！……你，你站那么高作甚？”

道袍宽大的衣袖轻扬，那仙人由半空缓缓降下，信步来到她的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神情淡然，似是不染凡间一丝尘埃的仙人模样。

五官样貌确实是与她朝夕相伴千年之久的人没错，但气场却全然不同。

沈离满腹狐疑地看着他来到面前，拧着眉头打量半天，却又有点不敢认了：这气质，怎么看都应是个天上来的正牌神仙，眉宇间一股凛然正气，绝对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啊！

他身上的道袍是全新的，仙风道骨的正经黑白灰；腰间束着八卦样式的紫金扣饰，肩上挂着黑白鱼琉璃坠，垂下长长的墨色穗子，显得飘逸而又不失庄重。都说人靠衣装，这话原是没错的，他这身打扮确实比之前不知强了多少倍——可是，怎么就觉得不像原装的呢？

以前的慕白总是怂兮兮的、一看就成不了大器的倒霉德性，但是毕竟相处得时间久了，早就习惯了嘛。

沈离考虑了半天，决定还是先问问清楚的好：“大哥，你贵姓啊？”

“在下慕白，战神重黎麾下，封号武陵神君。”

干净清亮的嗓音也是一如既往。

“嘁。”

沈离实在找不出破绽，扁扁嘴，不屑道：“瞧您这意思，是终于修成仙了啊？连名字都改啦？”

他没说话，唇边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眼中那股宠溺仍是一如往昔。

确实是慕白本尊没错。

沈离双臂抱在胸前，再次细细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酸溜溜地：“白毛了不起啊？老纸做狐狸的时候，连腿毛都是白的呢。”

他宽容地一笑，缓声道：“我先送你回家吧。”

“诶？等等！”

沈离满是戒备地退了半步：“先说说清楚，什么情况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慕白’了啊？我家慕白呢？”

他的眼中，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武陵神君，无论在凡间还是九重天上，都算是辈分极高的神仙了。早在一万八千年前的洪荒纪，父神创世之时，他便是战神麾下的悍将。人神大战之后，人类首领蚩尤大败，天界八百众神抛弃了满目疮痍的中土神州，追随天帝去了天庭。而武陵神君，便是在那时选择留在凡间，执手中之剑斩妖除魔，算是驱魔行业的开山鼻祖了。

一袭白衣，掌中邪剑九渊，那时的武陵神君是位心思单纯的仙人。

本以为除妖就是简单粗暴地杀掉便是，直到那日，他收到份请愿帖，有山民请他去降伏一只狐妖。当地的山民说，那林中的狐妖十分厉害，近年来伤人无数，已无人再敢靠近那片山林。

武陵神君也未多想，便应邀进了那片山林。一切都跟山民们说的差不多，妖气弥漫，一只九尾灵狐盘踞在此，只要有人靠近便会被她吃掉。虽然那狐妖确实有些道行，但九渊剑出，再厉害的妖怪也只能落得个灵肉俱灭的下场。

慕白此时专注于给红绳打结，不耐烦道：“哎呀别着急嘛，这东西发挥作用总是需要点时间的……”

“你后面啊！”

好一阵，她才松了臂膀，抽抽鼻子，眼圈皆是红红的。

慕白将脖子上挂的东西取下来，给她戴上，那是个降魔杵样式的挂件，正中间镶嵌着一颗大红的宝石，大概就是高仿避水珠了。

沈离突然惊呼一声：“慕白！”

慕白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转过身，故意瞪起眼睛说道：“死丫头往哪看呢？不知道非礼勿视吗？去去去。”

“疼吗？”

沈离神色严肃，固执地追问道。

他笑道，安慰地轻抚她的后背。大红的喜服湿哒哒的，沾满了泥沙，他不由苦笑道：“要不要先试试我用避水珠新开发的烘干功能啊？”

“好啊。”

“诶？你这小崽子别不知好歹啊！那可是千年大劫，我告诉你！那玩意要是劈到你身上你早死了知道吗？你有多少道行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这会儿跟我装横说这种没良心的屁话……”

她猛然扑上来一下子抱住他。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就忘咯！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向来记吃不记打，一直都特别皮实的嘛。”

但是沈离笑不出来。她垂下眼睛，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感动？心疼？或是内疚？亦或是都有吧。

然而才笑了一半，却正瞧见他肩背处露出的皮肤上，粉色的伤疤深浅不一，像树根一样爬满了整个后背，触目惊心，想必当初受苦之时定是十分惨烈。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天雷留下的伤痕，笑容瞬间僵住，惊道：

“你这是……替我顶天劫时留下的？”

“别这样子嘛。”

慕白有些不忍，便像以前一样伸手摸摸她的头：“那，看在我替你扛过这么大事的份上，以后打我的时候轻点成么？”

“谁让你替我扛的？！”她却突然抬起头，吼道。

慕白也是全身湿透，不过他的衣服质量显然比沈离的嫁衣差得多，被河水这一冲一泡不当紧，才一上岸便被河边那些尖利的小石头扯出好几条大口子。

沈离见他这副狼狈相，不禁嘲笑道：“哈，这回好，你不用化妆都可以直接去上街要饭了！”

慕白叹了口气，瞧着身上的碎布条条也是无奈：“唉，每次跟你出门都得破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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