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梦狐言

此时，慕白已料理完在台子底下镇守的道士们，纵身跳上祭台，站到沈离身边，苦着脸说道：“喂，看看你身后啊。”

沈离这才一转身：不知何时，一条全身漆黑的巨龙从河里探身出来，高数丈，直入云霄，硕大的龙头上长须飘摆，二目却是紧闭的；在乌云遮日的昏暗光线中，竟是像一个巨大的龙形剪影，悄无声息地矗立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哇哦。”

沈离毫无惧色，将那把银亮的钢刀抽出刀鞘，却对慕白道：“这大家伙，清蒸好还是红烧好啊？”

“刺身吧。”

慕白手上并无兵器，他四下看了看，将那黑衣道人的铜铃和镇妖旗捡起来拿在手中试了试，觉得不太趁手，又丢到一边：“天气太过潮湿，怕是不好生火。”

那巨龙循声而来，偏了偏头，似是确定了两人的方位，蓄势待发。

慕白环顾四周，见祭坛一角竟摆着一把古琴，心中一喜，几步跑了过去。他将衣摆一撩，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深吸一口气，沉于丹田，二目微合；待他双手置于弦上，再次张开眼时，已是气定神闲，稳如泰山，宛如换了个人一般。

待第一个琴音由弦间传出，站在最高处的燕舒灵竟是浑身一震。他弹奏的是太墟镇灵曲，将九字真言化为音律，以弦音结阵，攻可镇灵驱邪魔，守可布阵设结界——只是弹奏之人的修为太过浅薄，那琴也太普通了些，实在难以发挥此曲的真正威力。

重点是，那曲子乃是武陵神君所创，世间知晓者寥寥，他是从何习得？

心中一阵疑惑，熟悉的曲调令人心绪难平。燕舒灵眼看那巨龙作势朝那二人攻去，不由喊了一声：

“九渊！”

没想到那巨龙听了，竟是立刻停止了动作。

“啊哈，我就说这里头有事嘛！”

沈离见状，指着燕舒灵大声说道：“那群蠢货肉眼凡胎倒也罢了，你明明道行高深，早就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龙王，却还是助着他们搞这‘龙王娶妻’的把戏坑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跟那妖怪是、一、伙、哒！”

“呵。”

被称为‘九渊’的巨龙微微颔首，竟是开口说道：“燕舒灵，你要违背诺言么？”

燕舒灵没有说话，目光却终始落在慕白身上。那支曲子已弹了过半，整个祭坛四周渐渐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将所有人与那巨龙隔绝开来。

九渊突然昂起头，向铅灰色的苍穹飞去。闪闪发亮的黑色龙身从河水中抽离，在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盘桓。在整条龙离水的瞬间，巨大的龙尾轻轻一摆，有意无意地在祭坛上空一扫，便见那道刚刚升起的屏障顷刻间支离破碎，消失于无形。

琴音戛然而止，慕白望着头顶云层中忽隐忽现的龙，有些泄气地对沈离说：“要不，这次还是算了吧。”

沈离不理会他，却对燕舒灵说道：“每十年送一个女孩子投入河中——若不是被它吃了，只怕那白骨早都已经堆满河床了吧！”

燕舒灵只是不语，有些出神地仰望着滚滚乌云中的巨龙。

沈离继续说道：“亏你还是修仙之人！我等凡人都明白的道理，你却不懂？！倘若拼它不过倒也罢了，横竖我已尽了这份心意！可你明明受着人家香火供奉，却要与那妖怪狼狈为奸，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好一个‘十里红妆’！你亲手将一个个鲜活的女孩子送入虎口，我只问你午夜梦回之时，可有见到她们哭泣的模样？！你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九渊由浓重的云层之中探出头来，通身皆是如墨染般的乌黑，声音低沉而洪亮：

“我不仅会吃掉你的身体，还会吞噬你的灵魂。”

而沈离却注意到，它有一只龙爪始终是攥紧的：“你手上拿的什么？”

九渊庞大的身躯缓缓降下，夹杂着斜乱的雨丝一点点逼近地面，那只龙爪缓缓张开条缝隙，从里面竟是透出一丝金色的光亮：

“你猜。”

她还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却见燕舒灵突然就出现在面前，那双向来淡漠的石青色眼眸中，此刻竟如咆哮的河水般波涛汹涌，悲伤、无奈却又决绝：

“你不会有来世了。”

“诶？”

沈离刚一愣神，却见燕舒灵朝她的肩头猛击一掌，她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向后跌去——只是一瞬间，她便消失在浑浊的水面，甚至都不及呼救便被急流卷入河底。

“十四！”

慕白见状大惊，也不及多想，几步追到近前，朝着沈离入水的方向便一头扎了下去。

这倒出乎燕舒灵的意料。她猜到慕白可能会来救，只是没想到竟是毫不犹豫地追随而去，这份情意着实令人震惊。然而仅是短暂的感慨过后，她的脸上再度恢复平静，朝九渊厉声道：

“滚回你的封印里去！”

九渊肆意而狂放的笑声在山野中回响，仿佛天边传来的滚滚闷雷，震得人头皮发麻。那巨大的黑色身躯在半空急速盘旋数周，掀起的气浪令地上的沙石四散翻滚，烈烈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之后，它像一支黑色的箭射入水中，飞溅起大片水花，就在它从视野中消失的瞬间，云止风息，耳边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天空中的乌云渐渐消散，躁动的河水再度恢复平静；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祭坛上一片狼藉，只剩下燕舒灵略显单薄的身影。

她有些失神地望向水面，突然之间悲观地想：那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孩，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那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十年一度，十里红妆。她亲手将那些女孩送上绝路，那是真正的绝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会再有，永远地灰飞烟灭。

但这是燕舒灵第一次动手杀人，亲手断送一个鲜活的生命。无论装点得多么华丽，都无法掩盖‘龙王祭’的不堪——因此，她宁可让蹩脚的江湖术士来完成整个仪式，也不愿意染指。

明知是场邪恶的交易，但她无法选择——九渊手中攥着的，正是师尊武陵神君的元神。为了保全那个人，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杀人，哪怕要无休止地满足它所有的无理要求，哪怕万劫不复。

阳光遍洒大地，照在身上暖暖的，然而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那份沉重负罪感压得人喘不过气。终于，她双膝一软，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望着那宽阔而安静的水面，无声地哭泣。

“师尊！”

“师尊？”

躲在祭坛下面的白衣小道士们见一切归于平静，便大着胆子凑近了些，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

纵然眼前的残局已经令人心力交瘁，然而更加绝望的是，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悲剧仍将重演，十年一个轮回，望不到尽头。

燕舒灵脸上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镇静，缓缓站起身来。待转过身面向众人时，她脸上的泪迹已干，冷漠亦是一如往昔：

“走吧，回武陵观。”

被急流冲向下游数里之后，两人像个物件一样被丢出水面，重重地摔上岸边的浅滩。

“诶呦！咳咳。”

沈离被摔得两眼直冒金星，皱着眉头呻吟半天才勉强坐起身来，咳了半天的水才说道：“坑货！你这山寨避水珠果然不好使！我就不信正版的宝贝就是这么避水的！哪个神仙掉水里能惨成我们这样？那还叫什么宝贝啊！”

“都说了是高仿！能保命就不错啦，你还嫌？……我上哪淘换真货去？真货价值连城，又岂是我等屁民用得起的？你差不多就得了啊。”

慕白扶额，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巨龙的大嘴微微张开，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它的舌头亦是墨色，连同嘴巴和喉咙，像是个无底的深渊一般，在两人面前缓缓开启了入口。

那巨龙虽然目不能视，听力却是极好。只见它身子一扭，龙颈微弯，瞬间就仿佛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降下，正好笼罩在祭坛上空。那龙头与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可以看清它每一根须发，光亮的墨色龙鳞细密而整齐地排列，粗大的鼻孔中喷出腥咸的热气。

短暂的安静之后，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叫，百姓们惊恐万状地四散而逃。就连原先想冲上祭坛捉沈离的白衣道士们也全都躲到台下，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沈离不满地把他的手扒开，说道：“怎么，那个道士不好吃吗？”

沈离恨恨道：“看来，你并不是头一遭干这桩买卖了吧？”

那道士竟是颇有些得意的神色：“这你算说对了！我家祖祖辈辈便是主持龙王娶妻的大祭司，世世代代皆是为龙王爷选妻送嫁！你若现在放了我，我尚可留你一条活路！”

“好吧，那你也不算冤枉。”

沈离也不由得惊叹一声：“好大一条瞎龙啊。”

慕白赶忙伸手去捂她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激怒了它。

沈离转过身，望着仍然围拢在祭坛周围伺机而动的道士们，冷冷道：“你们也给我记住！但凡是曾经逼着别人往河里跳的，自己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自古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她气势汹汹的样子，竟是将那些年轻道士们吓得步步后退。

沈离面无表情地拎起那道士，指着涛声大作的水面说道：“你看，你家龙王祖宗等急了哟？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下去跟他老人家说一声——你姑奶奶我悔婚了，今年么的小姑娘送，只有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让他凑合着使吧！”

说完，并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随手扯过一条红布来塞进他的嘴里。那道士大瞪着两眼却说不出话来，恨得直哼哼，奈何全身皆被她捆住又动弹不得。

道士趁机说道：“就因为你，整个武陵县就要万劫不复了！”

“你这锅甩得倒是漂亮。”

——笑话！我怎么会给你机会抢我的风头？你的台词太多了。

沈离拎着那道士来到祭坛边上，面朝着黄河，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台下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那道士话音未落之际，只见天空中竟是彤云密布，雷光电闪，河水也如应和一般浊浪翻滚，就连脚下的大地竟着跟着震动，耳边满是隆隆的巨响，分不清是雷声还是大地崩裂的声音，仿佛顷刻之间便要天塌地陷一般。

——卧槽？这也太给面子了吧？我刚才说了半天连个鼓掌的都没有，这傻缺一张嘴就天崩地裂啦？

“妖女，看你做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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