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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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我解释。”

“滚开!”嬴妲将他推到一旁,翻身下榻,也不穿鞋,光着脚要往外走。

夜琅皱着眉疾走几步,将她抱回来,“你不穿鞋能去哪!回来!”

头痛不止,嬴妲捂住了双耳,不想听夜琅一字一句刀子似的剜人心。

过了许久,夜琅将她的手攥着拿下来,嬴妲回头抬起红肿的双眼,声音已冷静了许多:“你利用我,我用银镯子给你传信,用小狼给你传信,你说只要我绊住萧弋舟,你就有法脱身。你骗我拖住他,可你却联合陈湛,伙同官海潮要杀他。表兄,我以为你一心复国,我以为你以铲除陈湛为己任,我以为,你是真的,即便螳臂当车,也要以死相搏。我敬重你是我表兄,也敬重你的气节,愿意帮你,即便欺骗萧弋舟。可是,这些都是谎言……”

夜琅垂眸失笑,“哪有如此好的事呢,表妹,你想救了我,我活着,继续刺杀陈湛,从此你与萧泊双宿双栖,远遁西绥?表妹,你太单纯了,哪有如此好的事呢。”

嬴妲惨然道:“你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我自然会救你。你不该骗我。当初在山洞里我还不如自己吞服了两包剧毒死在你眼前。”

夜琅将她从地上抱起,放回床榻上,替她拉上被褥,“事已至此,表妹无处可投,不妨日后跟着表兄。”

她双目晶晶,眼眶微微泛红,面颊如芍药富艳,夜琅怜惜之心大起,又想去抚她脸颊,嬴妲侧脸避过,他叹了一声,“我欺瞒你,这事你恐怕一时接受不能,但你今后总要有个打算,这世上谁肯一腔真心待你,对你毫无所取?难道你要让正满天下寻你的官海潮得逞?明日他不定便会寻至此处,你跟着表兄,表兄带你南下投亲可好?”

嬴妲不说话。

这时李氏在外传话,请夜琅过去。

夜琅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将嬴妲的鬓发抚了抚,爱怜地要吻她,她又避过去了,夜琅又幽幽地叹了声起身去了。

夜琅的话,嬴妲只听见“南下投亲”四字。

夜家世代簪缨,起于北方,何时在南边有什么亲。

嬴妲垂眸,身上的裳服仍旧是昨晚所穿,想必是兵荒马乱,夜琅只来得及将她偷走带出,暂且安顿此处,身上一应物事都没有换下,她抬起脚摸了摸靴中的金刀,五指慢慢地收紧,左手飞快地将眼泪抹了。

夜琅步入中庭,走入堂屋,这间别院过于简陋,因此隐蔽山中,难以发觉。

两名部下与他走入碧纱橱后,便有谈话声传来。

当初夜琅束手就擒,落于陈湛手中,便一直图谋脱身。幸而萧弋舟锋芒太露,令狐烨将他欲逃出平昌的消息卖给了陈湛,陈湛对萧弋舟起了杀心。夜琅正是料到陈湛多了一块心腹大患,便故意对官海潮放出风声,言自己有法可为萧弋舟投毒,但需要自己亲自下达指令,陈湛命官海潮代为行事,暂且将他释出牢狱。

出狱之后,夜琅便利用着手中唯一的筹码盘桓于平昌,暗传密信,联合线人,合力做了这场杀局,既毒杀萧弋舟,又趁乱劫走了嬴妲。

“林将军想着公主已久,公子这回是立了头功了。”

夜琅自嘲一声,笑道:“公主已非完璧。”

那俩人均道:“林将军偏好人妻。”

夜琅抿了抿薄唇,淡淡道:“是么,林平伯寡廉鲜耻,我岂能将表妹送入虎口?公主在世的消息,谁也不许透露出去,便说她早在昨晚的火场里,得知被骗,已给萧弋舟殉情了。”

“说到萧弋舟,昨晚听闻后来硝石硫黄爆炸,萧弋舟被炸得粉身碎骨,已成肉沫,陈湛如此自我告慰,还一面派人到驿馆的火堆里去扒萧弋舟的尸首……啧啧……怕自欺欺人啊。”

“说到这也奇怪,前人典籍之中说硫黄硝石混合或可引起炸裂,但后人尝试之后,均说是无稽之谈,林将军手下之人,倒是有人弄出了火药,但除了放炮仗之外,也别无二用了,如昨夜里萧弋舟制作的如火炮一样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你说,若是萧弋舟仍在人世,拿这玩意南下举兵,岂不是如虎添翼?”

夜琅不关心硫黄硝石,沿下颌骨优雅的曲线缓缓抚过,仿佛正在沉思。

门外传来扣门声,李氏的声音响了一声。

跟着李氏便进门来了,将茶水放在外间的梨木桌上。

“公子,以属下拙见,还是早早回泽南。咱们的人在平昌大多已经成了熟面孔,久待下去恐有危险,何况萧弋舟已除,将军举事,胜算又大了几成。”

夜琅挥掌,“北有夏侯孝虎视眈眈,此事急不得,记着回泽南之后,你们不可将公主尚在人世透露给林平伯,如有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他又对外间的李氏扬声道:“听明白了?”

外头传来一个含糊的应答声。

夜琅的拇指扣在杯盏上缓慢地摩挲着:“什么时候萧弋舟的尸首找到了,着人通报一声,咱们今日便走。”

“那公主……”

“我去同她说。”

夜琅将掌心的杯盏托起,浅呷了一口茶水,便举步往寝屋走去。

推开门,他脸上温润沉和的一重面具在发现屋内空空如也时如被撕裂,笑容僵在脸上,他往床榻处走了过去,掀开被褥,无人。

这时两名部下也走了进门,夜琅忽然回头,沉声喝道:“公主人呢!”

“谁私放了公主!”

“公子!”部下忽然目眦欲裂,惊恐万分。

顺着他们手指的放下看去,桌下冒出了一只手,里头传来奄奄一息尚存的李氏微弱的声音,部下忙蹲下身将李氏从中拉出来,李氏身上只随意盖着一件公主的外袍,他们不敢再动。

夜琅盯着瘫倒在地的李氏出神惊怔了少顷,忽然想到方才外间那个阴阳怪气老不老少不少的女声。

他目眦欲裂,咬牙疾步去收拾马匹,到马厩去牵了马,一跃上了马背。

太子游猎暂时借住的屋舍,嬴妲来过,规模极小,但五脏俱全,嬴妲找到马厩再容易不过。

她将李氏打晕藏在桌下,换上李氏衣裳,端上茶盘佝偻着腰低垂着脸掩人耳目出门,过东屋时听到他们谈论萧弋舟,她假借送茶名义,进去等候。

夜琅再心细如发,也想不到她就在屋内。

原野上冷冻的疾风刮得她双颊犹如刀刺般剧痛,冬至之后,天地肃杀,飞鸟绝迹,面朝西北的绵延不绝的山脉,此时峰顶都已染白。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来平昌城,帮大皇兄在演武场带兵,她乔装出门,只为看他一眼,接近他,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让他教自己骑马。

他面对姑娘时很内敛,耳朵尖都冒着红,俩人同骑一匹马,明明怕她摔下去,担心得顾此失彼,却还不敢与她肌肤相碰,她想让他碰,故意将身体歪斜过去,他结巴地喊道“公主小心”,就一手稳稳地将她托住。

他不爱说话,嬴妲想让他说话。

他也不爱碰人,嬴妲想让他牵自己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插科打诨胡闹的日子,其实她的马术已经学得很好。

嬴妲策马西行。

但这匹老马实在过于温吞,无论嬴妲怎么抽打,它都跑不快,突然,原本远远领先一截的嬴妲被身后传来的夜琅的呼声惊怔,她奋力打马前行,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还是被夜琅追到,他马术精湛,比起大皇兄也不遑多让,竟能伸手一拽,将嬴妲扯上自己马背。

夜琅这匹是千里名驹,马中悍匪,他策马而来,也远远将身后部下落了一大截,嬴妲被他双臂箍着手抬不上来,气馁之中怒火中烧,夜琅也恼,温和地笑着,“表妹跟萧弋舟学的脾气?”

“不准你提他名字!”

嬴妲手肘撞他胸窝,夜琅纹丝不动,但也吃痛,又沉声喝道:“胡闹够了没有!”

“没有!”嬴妲冷笑道,“枉我以为,表兄仁义,不忘故国,虽然手法不可取,但却是有大忠大义的君子!没想到你认贼作父,投到林平伯麾下!你——你无耻之尤!”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你做我表兄!”

夜琅被戳中痛脚,温润如玉的面具被撕扯得零离破碎,忽然桀桀怪笑道:“呵,就算你知道也晚了,林平伯爱极人妇,我若将你献给他,哪怕是要一座城池,他亦送我!”

“你做梦。”她咬牙道。

嬴妲脾气拧得厉害,夜琅一时也奈何她不得,她在马背上挣扎推他,夜琅欲掉转马头回去也有心无力,僵持之下,嬴妲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丝流逝。

“你从头到尾都利用我,你没想过,若是我以为那包白色药粉不过是蒙汗药,为了取信萧弋舟自己吞服呢?你就根本不怕我死。既然如此……”

“我备了解药!”疾风扑面,夜琅的声音骤然放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丹红色药瓶。

嬴妲劈手夺下,夜琅又冷冷道:“没用的!且不说萧弋舟早已被炸死驿馆,即便没死,这解药也要一日内服下,方能生效。”

嬴妲抬起右腿,手脚迅疾地取出金刀,她在夜琅身前,这一刀出手必须反肘,且不说能不能刺中,即便能,也刺不中要害,于习武之人而言,这不过是皮外挠痒,嬴妲在取刀之前已冥想无数遍,最终还是决意,一刀扎在马脖子上。

这匹马性烈,连夜琅都未曾将它完全驯化,被嬴妲捅了这么一刀,登时仰起前蹄长嘶,本能地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嬴妲劈手夺下缰绳,抽出金刀直捅夜琅胸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夜琅甚至还没从马儿受惊之中缓过神来,迎面撞上嬴妲那一刀,那一刀取不了人性命,但夜琅自幼习武,交手之中趋利避害是本能,身体快于意志地松了马缰身体后仰,便被烈马甩落了下去。

嬴妲攥着缰绳,紧抱马脖,发狂的马匹北去,飒沓不归。

如流星一般消失于原野之上。

夜琅仓促爬起身回头要找嬴妲原来那匹老马,可它被千里马甩出老远,已不复得见,倒是两名属下飞骑赶来,“公子,再往北追,恐怕要到淮阳了。”

“淮阳兵乱,已被乱军占据,形势对咱们不利。”

夜琅沉着脸色,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一人一马过于显眼,何况这匹马也受了伤,嬴妲见身后早已没影,便下马来,拍了拍马臀让它自己走了,她从官道上撞见一人,他戴只斗笠,压着帽檐,牛拉板车,他驾着牛慢吞吞走着。

板车上铺着一层浓密的牛草,几袋沙包,嬴妲咬咬唇走过去,问老人家能不能载她一程,她愿意付钱。

斗笠微微上扬,露出一张脸,仙风道骨,眼尾微微上翘,蓝袍广袖,须发飘逸,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嬴妲一怔,只见那人将她从上而下打量几眼,忽笑道:“上来。”

嬴妲愈发惊疑,警惕地上了牛车。

金刀还握在手里,她小心地贴着手臂藏在袖中。

“姑娘,你要去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悠闲自得,仿佛只是放牛于山间,晨起晚归。

“淮阳。”

那人啧啧道:“好端端姑娘,去什么淮阳,兵荒马乱,忙着呢。你小小姑娘,年轻美貌,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嬴妲咬唇,“先生有何高见?”

“这个,依我之见,不如去……西绥好了。”蓝袍人的声音醇厚中正,隐隐又有股玩味和戏谑,他忽然回头来,冲嬴妲笑着露出了八颗雪白牙齿。

嬴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说淮阳,到了淮阳她安全了,想着从牛车上下来换人再载她一程,没想到遇上第一人便被识破,她的警惕心又重了几分。

蓝袍人又笑嘻嘻凑近过来,脸几乎要贴着嬴妲的颈边肌肤了,嬴妲羞恼地后仰,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不正经的采花贼,未曾想他却又规规矩矩退回去了。

他微笑地摸了摸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子,下了论断:“你身上有萧弋舟的味道。”

嬴妲如蒙锥心之痛,无力瘫倒在地。

她茫然地举目四望,这里是当年太子游猎下榻的小屋,她已经出了平昌城。

嬴妲的身体软了下来,双眼滚圆,愣愣地回头。

“不可能,你又在骗我。”

夜琅抚了抚她的脸,怜惜地说道:“事已至此,表兄骗你什么,毒难道不是你亲自下的,你看着他喝下的?昨晚萧弋舟吐血不止,身边又只剩下不到百人的残兵败将,面对陈湛重重围剿,他能有幸偷生么?”

夜琅眉峰微耸,将斗篷系绳一面飞快打着结一面往里飞奔去,推开房门,走出里间。

嬴妲已经醒了,正拥着锦被坐在床褥里,一言不发地,夜琅走了过去,呼吸都轻了不敢放重,“表妹,委屈你了。”

她慢慢地垂下眼眸,大滴大滴的水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嬴妲咬着嘴唇,拼命地挣扎,“我要去见他……你骗我……你骗我害他……”

她呜咽着失声,眼眶猩红,歇斯底里地要挣开夜琅,她力气还不小,夜琅忽然失态,瞪着双眸暴喝:“见什么!萧弋舟中了剧毒,早就死在火场里了!连陈湛都确认他已经死了!”

颜色越淡,越是剧毒!

根本没有什么蒙汗药,从头到尾夜琅都在利用她!

泪水滚入棉褥里,很快被吸纳进去,只留下浅浅的几圈晕痕。

她平静地说道:“你骗了我。”

说罢夜琅又问了嬴妲。

李氏的脸泛出愁色,“公主是醒了,可她……”

“表妹……”

夜琅坐上了床。

他想抬手将嬴妲的发丝抚一抚,脸伤尽好之后,犹如一块美璧般皎白生辉,比以前更容光照人,嬴妲忽然抬起脸奋力将他推开,厉声道:“你骗我!你当时说了,一包红粉,是毒药,见血封喉,一包白末,是蒙汗药,只能使人晕迷三个时辰。那两包,都是剧毒!”

夜琅穿过矮房重重木门,随着右手将木门吱呀推开,一重薄雪滚落下来,阴沉沉的天下,男人的脸色喜怒不辨,卷了一身积雪,门外李氏谨慎地随人拥上来,将一件外袍与他披上。

夜琅道:“狡兔死,走狗烹,我与陈湛只是一时联盟罢了,萧弋舟一死,他下一个就要对我动手,平昌城是回不得了。”

这偏院安置于山中,也仅仅只能短暂地休憩一两日而已,最多明日过午时便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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