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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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绿笑吟吟朝外伸长了脖子张望一眼,萧弋舟已转过檐廊折角,到了书房去了。

她伸指在嬴妲眼皮底下点一点,促狭道:“好啊,弋舟?嗯?”

嬴妲倏地脸红,抵着头绞着手指回去了,将炉子上煨着的粥的盖儿一揭开,一股浓厚的蕈菇与肉的香气混杂着米粒糊味冲鼻扑来,嬴妲的双眼被烟熏得睁不开,但鼻子嗅了一口,便一口断定:“又熬坏了。”

萧弋舟在书房读书,总神思不属,不时便朝窗外看上一眼,转眼天都快黑了,竟还不见人。

门被一前一后叩了两声,萧弋舟垂下眼,飞快地从上往下扫完了一列字,嬴妲推门进来,她脸上灰迹都擦干净了,露出素里泛红、细腻若脂的肌肤,她端着红木盘而来,将东西摆在他书桌的空处,舀了一碗米粥出来,又煨了小会,米煮熟透了,肉与菇搭配得妙,有股鲜香之气,萧弋舟信手端起小碗,正要喝。

嬴妲忽然一惊,手臂动了下。

他皱眉抬起眼,见她这动作似乎是个要阻止他的,“怎了?”

嬴妲小声道:“……烫的。”

他这一口牛嚼牡丹似的,岂不将嘴都烫出一层皮来。

萧弋舟低下头吹了一口,便又喝到了肚里,确实烫,“放会儿,剩下的等会再喝。”

见她还不走,萧弋舟复又抬眼,嬴妲小心翼翼地对他对视上,他笑了声,“不错,已经算是有进步了。”

嬴妲勉强挤出一分笑来。

“还不满意?”

萧弋舟沉凝着面孔,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肉粥入口即化般,又鲜又软,同她的人给他一般感觉,萧弋舟咬了一嘴,虽然烫嘴,但还是囫囵着咽下去了。

嬴妲凝睛看着他脖颈下凸出的喉结,滚动数下便吞咽了,她茫茫然地将自己雪颈玉肤也抚了抚,却是平滑如缎,她呆头呆脑的,萧弋舟俶尔一笑,“摸什么,你能有那东西?”

嬴妲摇了摇头。

“弋舟,你……”

“嗯?”

“你醒过来时,你莫怪我……”

她最后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兵戈相交的忙乱铿锵之音中,萧弋舟耸眉一诧,反应迅捷地起身,将嬴妲推到身后,低低说了一声,“将我予你的金刀带着,藏好了,不许出门。”

他将随身不离的佩剑一把抓起,便疾步往外走去,门被重重摔上。嬴妲怔愣着,下意识地蹲下摸了摸靴子间的金刀。

怎么回事?

入冬来天色暗的早,这时节,积雪未消,日头已落山,昏昏黯淡的院落亮起了数十火把。

萧煜与濮阳达等人与前院之外围攻来的敌人争持不下,见主心骨携剑而出,纷纷回头迎上来,“世子。”

“咱们在城郊留着的人手被拿下了!”

“驿馆也被陈湛的六百骑兵包围,他们带着弓弩前来的!”

周清护着东方先生在身后,也向萧弋舟禀报道:“这是官海潮的府兵。”

严阵以列的将萧弋舟布置在驿舍的围裹起来的,大略一数足有上百人,这还不算埋伏于外的弓弩手,驿馆院墙虽年久失修,但高墙上皆有碎石粗针,以此来防盗的,有弓箭在手的,也不敢轻易埋伏墙头。

萧弋舟的脸色沉凝如渊,岿然按剑,目光在院门及内庭后逡巡一遍,冷然道:“是陈湛下的旨,要取我之命?”

话音甫落,门外传来哈哈大笑声音,萧弋舟凝目盯着轩敞大门,官海潮着流金紫黼黻纹官服负手招摇阔步走入,右手捋了把短须。

“世子,官某准备的这个惊喜,您还满意否?”

随着官海潮徐步走入的,还是他身后冷漠如冰川、面孔周正的青年。

濮阳达的瞳孔猛然张大,“令狐烨?”

令狐烨纹丝不动,眼睑低垂。

随着他将手中剑举起,满院新朝将士,皆口呼陛下万岁,周清等人怒不可遏,欲拔剑斩了令狐烨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官海潮摸了摸拇指上雪玉扳指,道:“世子还不明白么,令狐将军胸有大志,也有城府,跟了你去,来日你归于西绥,他最多不过是西疆小将,统三千兵甲而已,他是羽林魁首,焉肯屈就?至于留在平昌,拿了西绥世子邀功请赏,是一等军功,依附皇上扶摇青云,日后可统羽林上万兵甲。世子连这,你都算不出来?”

身后的令狐烨不言不语,甚至地,目光都不曾抬起来一瞬。

萧弋舟胸腔一震,忽然“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世子!”

“世子!”

诸人惊愕,萧煜与濮阳达一左一右将萧弋舟手臂托起,东方先生见状,忙走过来要替萧弋舟搭脉。

萧弋舟呆了片刻,暂时冷静,侧目朝东方先生低声嘱咐了两字。

这时官海潮身后,又徐徐走来一人。

衣着鲜华、郎绝独艳,温润如嵯峨玉山之石,他眉目温和挺阔,但随着他一走出来,连东方先生沉静的脸色,也有了细微的崩裂,如筝弦被一刀绞断,猛弹一下之后倏然静止。

“万没想到,陈湛竟会留下大卞余孽,一名私通外敌的刺客。在下眼拙,竟从未看出皇帝的虚怀若谷来。”

夜琅唇若施朱,含着缕若隐若无的微笑,“当下皇上的心腹大患,非我,而是萧世子啊,难道先生这也看不透么?”

东方先生面容淡淡的,羽毛扇招摇了下。

萧弋舟吩咐完两个字以后,周身犹如脱力,他怔怔地抚住胸口,内里翻涌如绞,骨骼肌理之中似有股巨力狂躁地正撕扯他的内脏,有人为他下毒!

夜琅颔首,道:“萧世子想明白,毒是谁为你种下的了么?”

萧煜与濮阳达齐齐悚然,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身后诸人惊愕,参差而列,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

“从我落网之后,表妹便对你大献殷勤,萧世子全不怀疑?她从马车之中扔出的银丝镯子,送到我旧宅府上的狗,都是同我互通往来的信物,我也早已说过,会在今日脱身,让她对你使毒。世子不必挣扎了,更不要运气,否则这毒窜入心脉极快,见血封喉。”

“我让人给她带的消息,就藏在灶台被毁之后,放在她砧板上的三条黄花鲈里。”

“毒是我给她的,萧世子以为我掳走她那夜,我们真的就什么都没发生么?”

萧弋舟想起来,那日她不愿跟他去风荷亭,他以为,她怕在刘莼面前露相,虽然他用面纱遮去了她的容颜,她还是谎称来了天癸腹痛不适,他让萧煜送她回来,而她却是为了……看夜琅为她传的消息。

从夜琅沦为阶下囚那日起,她故意不在他面前提及这仅有的一位表兄,可她明明是个护短之人,怎么会对亲人下狱不闻不问?而确实从此之后,她待他格外谄媚逢迎……

萧弋舟啊萧弋舟,你是又让她骗了!

她从来就对你不假辞色,是你昏了头,愚昧不化,你忘了她给你的屈辱和欺骗!

“哇——”

一大口热血喷溅而出,自还未融化的积雪上豁开,飞溅的血点如印在雪地的凄艳梅花怒放。

“世子——”

后院四名美婢冲了出来,“软软被带走了!”

她们惊怔不已,萧侍卫将世子托着,而世子已如一支微弱残烛,恹恹一息地拄着剑鞘。

地上一片血痕……

“动手!”官海潮负起了双手,沉声下令。

萧弋舟手掌挥开萧煜,勉力撑着自己立起来。

西疆北漠纵横驰骋的杀神,即便是死,也不会跪着死在敌人面前。

夜琅对着这样的萧弋舟,一时竟也怔怔,萧弋舟的唇角挂着一缕凄红的血迹,如子夜如墨的瞳孔里映出了熊熊迎风而起恣肆摧毁一切的火光……

他拄着剑,慢慢地、沉重地立起身,身影如火舌之下巍然不动的山石。

“起火了官大人,您先退!”

“萧弋舟在驿舍埋下了硝石,恐有炸裂之险!”

那火势见风就长,不出一盏茶功夫,整座驿馆已被吞没在整片火舌之中,时不时传来炸裂的轰隆之音,木屑纷飞,断楼残柱随着爆炸訇然飞出,将人的胳膊腿都有压伤划伤的。

而此时官海潮已随着四五名府兵退出了战圈,余人同令狐烨拔剑相向,兵戈相交声乱嘈嘈响成一片,趁乱时,夜琅疾步朝后院走去。

陈湛焦急坐于龙床上,皇后捧羹侍疾,外头但凡传来一丝风吹草动之音,陈湛都欲起身问一遍。

皇后抚着他的背,替他将急促的喘气抚平。

陈湛捏着皇后的素手,想着,本来他是打算利用萧弋舟牵制林平伯,但越来越多的事实让陈湛发觉,萧弋舟是一个远比林平伯和夏侯孝更令人不得不防的存在。令狐烨的传话,北境穆家的蠢蠢欲动,都让陈湛发觉萧家并不是只安于西绥,躺在祖荫上不思南下的庸碌之辈,萧旌有剑指中原之意,萧弋舟为不败军神,西绥又兵强马壮……

待想透这一点之后,陈湛便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萧弋舟回西绥,如不能生擒,便要让他折戟于此!

“陛下,来信了!”幸荣光着脚踩着一双长袜,拂尘靠于臂弯疾步走来。

陈湛激动之下,险些从龙床上摔了下去。

皇后将他扶着,替他顺背。

“陛下,您慢些。”

陈湛忙俯腰,对幸荣抬了下手让他起身,“快说。”

幸荣跪在阶下,仰起脖颈喜极而泣:“萧弋舟在驿馆埋伏硝石硫黄,想必是为金蝉脱壳,掩人耳目所设,但今日官大人带兵包围驿馆,埋伏的硝石点燃之后悉数爆炸!西绥众人已深陷坍裂废墟之中,恐怕已经炸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了!”

“好、好!”陈湛激动直笑,仰天大喊长啸,“苍天果真助朕!”

砂锅端出来,浓汤香郁,撒上葱花,配上些许小料,鲜美可口,烟绿便在她肩膀上按了下,“煮粥的手艺我可传授与你啦,以后一人在家至少也饿不着。自然了,我们软软以后当了主母,也不用掌勺的。”

嬴妲愈发脸红,不安起来。

嬴妲怔了怔,“你方才没这样说。”

烟绿耸肩,不疾不徐地微笑道:“我是为着烤火啊。”

嬴妲不知当说什么,沉默地垂下眼睑,闷头继续准备食材,烟绿怕她恼了,发誓不再闹了,帮着她剁肉切蘑菇,俩人又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炖好了第一碗能入嘴的粥。

冬天人易犯懒,尤其是嬴妲,心神松懈下来时,常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身,她在被窝里又捂了会,听到门外响起婢女的脚步声,才依依不舍离开暖烘烘的被窝,穿戴好厚重笨拙的衣裳,将头发随意挽了起身。

她凭着昨日的记忆,去庖厨准备食材,烟绿依旧手把手教她,今日第一道的粥煮老了,水熬干了不能吃,烟绿也耐着性子教她第二遍。

一忙又过了午,萧弋舟从前院过拱门走到庖厨,见她和烟绿俩人蹲在炉子旁,嬴妲摇着小扇煽火,唤了她一声。

熬坏了的粥入了嬴妲自己的肚子,算是忙活俩时辰一事无成,填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的。

烟绿走回来笑着在炉子旁坐下来,“你来来回回不停地煽火,是不对的。”

萧弋舟不言语,抬手将她脸蛋捏了下,“嗯”一声便走了,威严得很。

等他消失在木门后,嬴妲长松口气,一扭头正好撞见烟绿猛然凑近的大脸,骇了一跳,险些跌出去,烟绿将她虚扶一把,嬴妲才勉力抓住门框,平复下来。

嬴妲支起小脸,一张俏丽白皙的脸蛋熏得烟灰道道,仅仅一双水眸,还像琉璃珠似的明澈剔透,呆呆望着他,萧弋舟莞尔。

见他抬脚要踏进来,嬴妲忙起身飞奔过来,将萧弋舟推了出去。

他起身下榻去,这一夜再没回来。

嬴妲醒来时,身畔空空如也,伸手摸过去一片冰冷,人已经走了许久了,她怅然呼了口气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窗外模糊亮起来的天色,暧昧自薄衫与窗纸之间交映。

“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

萧弋舟被推了出去,一点不怒,盯着她被烟灰沾满的脸,拇指将她眼皮下一截灰痕掸去,指腹摩挲过的地方唤醒了些微痒意,她赧然往后缩了缩脖颈。

“弋舟你等会,我就熬好了。”

冬日夜里,窗外除却风声是没有动静的,连人也不出来走动,那只碍事的猫自打萧煜带着人将它赶走以后也再没来过,屋脊上静谧得唯独风穿过瓦砾留下如吹着笛的声音。

萧弋舟仍是难以合眼入眠。

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料敌于先,隐隐是靠了某种直觉,这种直觉让他常洞悉先机,譬如他现在便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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