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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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甚么?”

“认罪。”

苏先生面露疑惑,“新鲜,认何罪?”

苏先生浑身激灵,被她的软语惊得一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托着下巴摇手里的软鞭,继续赶车,倒没有停下来之意。

“既要害他,何必再去西绥认罪?萧侯与夫人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你要害他,萧侯焉能容你?”

嬴妲惭愧不已,“不容也好。”

“怎么,你还想一头撞死在萧家大堂上?”

苏先生口吻更冷了。

嬴妲跽坐而起,朝苏先生长揖叩首,“我害他性命,以命抵命,天理昭然。侯爷要取我之命,我亦,心甘情愿。”

苏先生手里摇的草鞭收了起来,牛儿走得愈发慢慢吞吞,平稳雍容,苏先生眉略微蹙了蹙,道,“还不到要命的地步。”

嬴妲猛然抬起头来,双瞳之间满是水光,又迸出惊异和狂喜的光采,“他……他……”

不知为何,来的路上她一直有种预感,萧弋舟不会轻易殒身,更不会死在小人算计手中,苏先生虽未明言,可嬴妲忽然确信了,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信来,递与嬴妲,她将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展开,上有几行密密麻麻的西绥密文,嬴妲认识西绥文,才能看出来。

里头说萧弋舟为杀千刀的奸人贼子毒害,如今虽已脱离险境,但身体之中剧毒未除,又遭毒火燎伤双目,如今不能视物,正在回西绥途中,勉力以灵药抑制毒发,请苏先生火速前去相救。

“他的眼睛……”

“目前来说,瞎了。”苏先生不动声色地一刀插进嬴妲心窝,抽走了嬴妲手中的密信,撕成了碎片,走一截路,撒一片下来,留了几片藏在板车草料底下。

“那先生,”嬴妲急切起来,“我们快进城,我用金钗去换一匹马,咱们骑马去西绥!”

她两颊赤红,又急又乱,殊不知她一路骑马赶来,鬓发蓬乱,唯一的金钗早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嬴妲双掌在发间摸着,耷拉着松散的发髻,唯独一条不值钱的银绸发带而已,她红着眼睛,无力地瘫坐下来。

苏先生以肘抵膝,托腮沉吟道:“这事急不得,战乱之世,骑马过于招摇,这一路上不甚安全,还是别引人注目为好,我与淮阳小将有些交情,驱车到淮阳,让他置备粮草马匹护送。至于赶路,萧弋舟现在半死不活的,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咱们就算驾牛车慢些,也无妨,未必会比他晚到。”

苏先生说起萧弋舟“半死不活”仍是我自宠辱不惊的口吻,半分忧急之色都没浮上眉眼,悠然自得放牛南山之态,信手还在嬴妲肩头按了按。

“肾足少阴之脉,起于小趾之下,邪走足心,出于然谷之下……”

“肝开窍于目,毒伤五脏,他的眼睛未必尽是毒火燎伤的。”

嬴妲肃容听着,专注静谧。

苏先生说道:“我有一套针法要传你,如你有心救萧弋舟。”

嬴妲学厨炸了灶台,她不敢托大说自己定能学得会,何况即便能学会,她来施针总不如苏先生熟练稳妥。

但苏先生目光如炬,一眼便能洞悉她的想法了,又道:“这套针法是我族中不传之秘,我教你,一是我膝下无子,你乃故交后人,故而愿意倾囊相授,二是我不能久住西绥,那小子年年都有重灾大难要烦我,实在讨厌。”

“你们俩关起房门浓情蜜意,疗效比我一个糟老头子日日跟他揪着耳朵灌废物好多了。”

嬴妲慢慢地若有所思地颔首,听了苏先生数度说起故交、世交,忍不住疑惑道:“先生,您莫非是骠骑苏将军后人?”

苏先生捋须侧目,“女娃就是眼皮浅,多少年祖宗功劳簿里记着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记着做甚么。”

牛车在官道上缓慢行驶,近淮阳大道上,遇上官海潮的直系亲信来拿人,他们要捉拿的是狡兔三窟的夜琅,官海潮心细,让人一路搜到北境来了,幸而此处百姓众多,苏先生让嬴妲窝在牛草里,混在人中躲过一劫。

苏先生包袱里好东西好玩意多得是,掏出一块假肉皮来,嬴妲敷在脸上,犹如脸皮肌肤被烧坏了,无寸土完好,丑陋惊人,苏先生看了大笑。

苏先生年近不惑,不是他们目标,搜寻完了便走了,他坐于牛车上,托着腮,指腹扣着脸,左手捋上衣袖让嬴妲扎针,小姑娘看着目呆手笨,在杏林一道上竟罕见地极有天赋,才教了一个时辰而已,各个穴位记得一丝不差,几下针扎得人通体舒泰,他便绵长地叹了口气,“苍天怜见,我到这年纪总算遇着一个传人。”

嬴妲听到师父夸赞,稍稍安心,只是有苏先生引导才敢下针,若无师父从旁指引,也恐怕庸医误人。

撤针之后,苏先生从包袱里找出几本书,“一套是《灵枢》《素问》,一套是《伤寒杂病论》,后者失传已久,但不幸落我手里了,你若有本事,将来天下大定,将它专研透彻发扬光大,便是大功德一件了,另一本是我苏家真传,里头有我多年行医问诊所记批注,罕见的疑难杂症,里头或有记载,你要尽心研学。”

“最后一本,”嬴妲将苏先生郑重交托与她的珍贵典籍都收着了,苏先生又肃然掏出一本医经,按在她掌中,嬴妲凝目一看,竟写着三字“采阳经”,倏地脸色彤红,讷讷抬起了头,羞窘地要退回去,苏先生微笑捋须,“这本与《玉房指要》为一套,适女子修行。阴阳调和之事,不能专由男子欺负女子,此乃悖论。你只要学得三分功夫,便能收拾得了他了。”

“我……”

嬴妲说不出话来。

医者不忌口,苏先生说起这话来全然是讨教真理、辩论伦常的贤者姿态,顺带着在蓝皮封书上食指一点,“入城后,我找几个人过来给你试试。”

嬴妲猛然一惊,手里的书全抖落了,严词朗声:“不行!”

苏先生纳闷,但却像是嬴妲肚里蛔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要你试采阳补阴之术,我是说找几个有头风病、目障之症的过来与你试试。”

嬴妲闹了笑话,愕然听完,窘迫得恨不得撕条地缝钻入,再也不出来。

“我还……恐怕不行的。”

苏先生道:“有我在,出不了人命。若对他们都不敢轻易一试,罹患伤痛的是所爱之人,你怎么办?”

嬴妲低头脸颊臊红地将珍贵典籍一本一本拾起来摞好,安放在苏先生给她的布袋里,可斜挂于肩上,闻言微微地将脑袋下点了数下,“我……试试。”

淮阳位于平昌以西,西绥兀勒城以南,百年之前仍是不毛之地,卞宣帝励精图治,着郡县之吏亲身入乡开垦荒田,建屋筑府,又有几代名臣治下,遂有今日,繁华不逊都城,丝绸富盛。

苏先生在进城伊始,便有人得信向将军府禀告,不必找客栈下榻,到城东大街时,便有人相迎,来者是个年轻俊俏的少年郎,一身玄色甲胄于身,眉目清秀,鼻唇线条刚柔并济,两颧偏瘦,身材细长如玉树,他彬彬有礼诚邀苏先生过府,苏先生婉拒,但拗不过他再三相邀,便只得带着嬴妲一同前往。

道明来意,少年将军沉吟片刻,道:“子郢蒙受先生大恩,如今正该以德报德,只是,不久前咱们弟兄与西绥兵起了冲突,明面上恐无法调兵护送这位姑娘入兀勒城。”

苏先生并不愿强求,少年皱眉,似为着什么而焦躁不安,“但,我能差人秘密相送,先生不必与我打什么哑谜了,这姑娘是萧弋舟什么人?”

“这——”苏先生一时倒也说不上来,扭头望向嬴妲。

嬴妲的脸颊垂得低低的,“我,是他的奴隶。”

子郢抿唇,“苏先生肯为区区女奴,问我求援?”

他话里之意是不信。

苏先生道:“这是我徒儿,我传了她针灸之术,正要遣她去为萧侯治病。”

子郢又思量再三,这才点头,“好吧,虽然西绥与我不和,操干戈而待旦,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先生救命大恩,子郢此世没齿不忘,这就安排下去,明日便送这位姑娘去西绥。”

苏先生颔首,嬴妲也垂眸曼声道了谢意。

子郢府上正要几个头痛病人,当夜便被苏先生好说歹说拉来给嬴妲试着练手,苏先生一旁指点一二,开始还不甚熟练,下针有所偏差,到了后来竟对苏先生没教的也无师自通,她在这一道上的天赋造诣简直令苏先生要热泪盈眶了。

待送走病人,苏先生说明去意,表示不愿同嬴妲共去西绥,嬴妲惊怔之下挽留再三,苏先生却笑道:“你将我送你的经书多加研习,日后成就不弱于人。解毒良方,我夹在《素问》里,你能翻找出来。”

说到这,嬴妲忙将从夜琅手中抢夺来的红瓶取出,给苏先生看,苏先生嗅了一口,取了一颗嚼在嘴里吃了,眯了眯眼睛道:“那小子心肠好坏。糖丸而已。”

嬴妲不信,苏先生让她也尝了一口,果真是甜如蜜糖。至此她对夜琅终于彻底死了心了。

她曾经信任依赖的表兄,嘴里对她竟无一句实话。

翌日大早,子郢与苏先生送她到城郊,嬴妲劝说再三,苏先生也不肯与她同去,临去之时,子郢却单独约她借一步说话,俩人到了城门楼角下,子郢忽然搔了搔后脑勺的马尾:“萧弋舟身边,有四名美人?”

嬴妲愣着,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便点头。

“你替我向萧弋舟身边最亲近之人传一句话,我驻营于此,久候她来。”

嬴妲记住了,退后一步,对着子郢一揖到地,“多谢将军慷慨。”

子郢命人来将马牵给她,嬴妲随着一行十人乔装护送,继续北去。

萧侯的病断断续续养了两三月,一点风寒侵体而已,早该好了,偏不愿好,等着萧弋舟回来,他不回来,萧侯的病拖不得了,自己不药而愈了,愈发思念那不肖子,故让人传出病重的消息,岂料还不回来。

无奈之下,没法,萧侯命人准备讣告,萧嬴氏惊得花容失色,道侯爷不可诅咒自己,萧侯不听,一意孤行,讣告写得是天花乱坠,好容易才写完要发。

消息传来,说儿子死在平昌驿馆的火场里了。

老父亲听闻消息眼珠一瞪,登时又不好了。

虚弱地一觉睡醒,亲信来报,说世子未死,正在回兀勒途中,萧侯这一口气方才喘匀,亲信又道世子双目失明,中毒未除,父母的心刷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何人对我儿下毒?”

亲信道:“是……公主。”

萧侯仰头后倒,幸得夫人搀得及时,他困在夫人怀里跺脚,气急败坏:“我说过那小公主信不得信不得,傲得很,心肠还歹毒!待这兔崽子回来,我、我非活剐了他不可!”

嬴夫人以绢帕拭泪,哭诉道:“还说什么!我儿性命都不定在了!那毒、有得医么!”

亲信回话:“回夫人,苏先生已在路上,他乃旷世名医,定有仙药,侯爷夫人暂勿忧心。”

俩人才稍稍舒坦些,嬴夫人扶夫君至榻上休养,“我这就派人去接苏先生,夫君稍安。”

萧侯忙挥手让他去。

嬴夫人要走,萧侯又一把抓住她胳膊,冷着脸道:“那公主落在谁手里了,一并查清楚了,我儿若有闪失,我让她抵命!”

嬴妲张皇地抬起头,“先生……”

她茫然地望着苏先生宽厚的显得尤为仁慈的背影,软喉颤抖,不知所措。

“原来那个给他用毒的‘杀千刀的贼人’,是你。”苏先生将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须捋了捋,嬴妲认了罪,如待宰羔羊驯服地缩着双臂跪坐着,苏先生瞥过眼去,笑了一声,“自作自受,他怨不得你。”

这笑声也很是冷淡。

他沉声道:“从我的车上滚下去。”

“先生与萧弋舟相识?”

“哇,老熟人了。”蓝袍人眯了眯眼,斗笠上扬,仰头看了眼天色,日暮西山天布彤云,滚落的一团赤火落于山头,他信手往前一指,“西绥,在那。”

嬴妲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远处青山如障,峰峦参天,山尖皆着一捧白雪,远处有涛声汹涌,大河奔腾之音,浩浩荡荡东流去,蓝袍人不疾不徐地赶着车,“他小时候我给他换过尿布哩。”

嬴妲垂下眼睑,心中一阵刺痛,如一根钢钉锲入扎出一片血来,疼得无法可想。

“毒害……西绥世子之罪。”

苏先生道:“你且回我一句,你此去是要去西绥?”

嬴妲缓缓点头。

“恕晚辈冒昧,先生贵姓。”

嬴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嬴妲对这人已是防备之心大起,自然不肯回答,蓝袍人又怅然道:“虽说淮阳现今的少将军是个义薄云天的将才,可到底手下鱼龙混杂,若是掳了你去,如何是好?与我同行,可使你无恙。”

嬴妲将信将疑,半是侧目半是撇嘴地听着。

蓝袍人回眸冲她露出八颗牙,“鄙姓苏,祖籍平昌人士。与萧家是世交。”他又沉吟片刻,说道,“与你家说不定也祖上八辈有亲呢。”

“先生知我是谁?”

已经肯定了,这人是鄢楚楚她们口中的苏先生,仿佛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高人。

嬴妲倏地怔住,脸颊上残余的因为久跑浮出的红云,顷刻间烟消云散,小脸雪白,直勾勾地朝蓝袍人盯去,双手警惕地交叠抱起来。

蓝袍人见状哈哈大笑,扭头去驾牛车了。

“你在淮阳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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