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程
陆拓的噩梦也开始了。
陆拓起初并没有发现异样。总裁虽然偶尔对他说话，但无非是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道一声“吃了吗”之类的，并没说出他想象中的任何一套狗血台词。
陆拓甚至已经对那件怪事渐渐释怀，开始说服自己对方就是用眼疲劳了。直到有一次他去茶水间倒咖啡，忽然看见咖啡壶的金属弧面上，映出了贺识微变了形的身影。对方站在门外，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陆拓苦笑着回了几句套话。他是个心思很多的人，请辞之前已经有过一番深思熟虑。把真实理由告诉上司，上司会信吗？没准回头就报告上去了呢？且不论这总裁的诡异画风，单看对方在行业内的影响力，完全有办法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心腹爱惜人才，很是心痛：“看来是我这个上司不行，留不住你。能跟我讲两句心里话吗，哪怕告诉我一个改进的方向呢？”
陆拓一听，顿时愧疚了起来：“不是您的问题，真的不是。”他嗫嚅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飞快地悄声说，“小心总裁。”
心腹愣了愣，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陆拓却已经如惊弓之鸟般走开了。
心腹仔细一想，这事儿不简单。
什么叫小心总裁？总裁一开始是对这个新人颇有疑虑，但这些天来却已经认可了他的业务能力。如果贺识微并不是赶人走，那又会是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把人逼到了辞职的地步？
难不成真是那方面的骚扰？
心腹再怎么腹诽，也不可能真去质问总裁。他只能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告诉贺识微：“那新人提出辞职了。”
贺识微闻言吃了一惊，随即立即猜到了原因。
他以为自己的偷窥行径尚未暴露，没想到对方早有察觉。
贺识微后悔不迭。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损失这样的职员。另一方面，他的脱敏治疗最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成效，陆拓这一走，他再换一个目标，万一前功尽弃怎么办？
心腹看着贺识微的脸色，开始自觉检讨：“这主要是我的责任……”没想到贺识微拍了拍他：“我要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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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拓又一次被叫进了总裁办公室。
陆拓实在不愿意走进去。但他毕竟不敢得罪这号人物，只好暗暗戒备着敲开了门。
这一次贺识微坐在窗边的会客沙发上，指了指对面：“坐。”
陆拓心惊肉跳，望着那坐姿规矩、背脊挺直、一脸精英模样的总裁，脑中交替闪现着“潜规则”和“杀人案”两个词，勉强微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就站着听您说吧。”
贺识微顿了顿，一时间不是很想弄清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形象。
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垂着眼将几张刚装订好的A4纸放到茶几上，朝对方推了推：“看看吧，刚拟的合同。”
陆拓满腹狐疑地拈起来一看，表情顿时变得精彩纷呈。他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如你所见。”贺识微十指交扣搁在膝上，一脸镇定，“条款里有详细的行为约束，我以个人名誉担保，不会靠近你三米以内、不会以任何方式触碰你、不会做出你不愿意看到的动作，甚至不会发出你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他轻轻吸了口气，“我只需要你每天花五分钟时间，坐在我面前。相关的报酬，也写在合同上了。”
陆拓沉默了更长时间。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贺识微早已料到有此一问，暗叹一声，抬起眼睛望着陆拓。
“因为，”他无法自控地开始哽咽，但为表诚意，坚持没有移开目光，任由眼泪缓缓淌了下来，“因为……我需要……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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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贺识微来说，这个解释已经是极限了，他实在羞于将那难以启齿的弱点袒露于人前。
因此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听天由命地抿紧了嘴唇，用一种“你再不签只好拉倒”的淡然眼神望着陆拓。
……如果忽略那还在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的话。
陆拓心里很乱。
他正在几个热门套路间犹疑不定，揣测对方是对自己一见钟情，却迫于性别而苦苦压抑，还是独自背负着前几世白头偕老的记忆，立志默默陪伴遭受天罚而失忆的自己。
也不能怪陆拓自恋，就算不是个死宅，对着贺识微这隐忍含泪的模样、深情款款的台词，也产生不了其他方面的联想。
陆拓感到无法面对他的目光：“我想想。”
贺识微见他没把话说死，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当下点点头移开了视线：“不着急。你也可以先试几次，不行再解约。”
有一个莫名其妙痴恋自己的总裁，对于一些怀揣真才实学的职员来讲，或许反而是个困扰。但陆拓不是那类人，他很务实，尤其是在看见了那份合同上的数额之后。退一万步讲，就算贺识微日后真有什么出格之举，只要自己手握着这份字里行间透着变态气息的证据，就算有了与之一搏之力。
这时陆拓突然想到，这才是贺识微的真正用意。他故意把证据双手奉上，好让自己消除顾虑。
这份诚意最终打动了陆拓。尽管心里依旧毛毛的，他还是松了口：“那就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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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拓开始履行每天五分钟的静坐任务。
他与贺识微约定，每天比其他同事早二十分钟到达公司，趁着没人时溜进总裁办公室，完成流程再回工位开始一天的工作。
贺识微十分守时，陆拓每天清早去敲门时，他必然已经等在了里面，永远西装革履不露分毫倦色。考虑到陆拓干坐着会很尴尬，他的茶几上总会摆着一些早点和杂志，让陆拓在这五分钟里有事可做、有物可看。
贺识微的一言一行都透着良好的家教，在不看着陆拓的时候，他几乎可以算个绅士。
然而，这一切都抵消不了“被人面对面哭丧”的诡异与窘迫。
陆拓尽力专注于杂志，一次都没有抬头看过对面沙发上的总裁。尽管如此，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对方的表情和眼神。
到底为什么要哭呢？
我快死了吗？
还是已经死了？
死过几次了？
每天早上这五分钟比他想象中更加耗神，走出那间办公室时，总有种刚被下葬又重返人世的虚脱感。陆拓不得不请求作出调整：“这会影响我一天的工作状态。”
贺识微也很好说话：“那你介意晚点下班吗？”
于是清早的会面改到了晚间，工作状态倒是恢复如常了，只是陆拓下班后回家的脚步愈发沉重。
与此同时，贺识微那边倒是一点一滴地进步着。终于有一天，他盯了陆拓五分钟，除了眼眶有点发涩、手脚有点发抖，竟然没哭出来。
贺识微强自掩饰着狂喜，微笑道：“到时间了。”
陆拓松了口气，提起公文包站了起来。贺识微也低头收拾着随身物品，随口问：“今天很晚了，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我请你吃一顿？”
陆拓眼皮一跳。来了。
即使有合同担保，他也从来不信对方没有下一步打算，始终保持着警惕，当即笑道：“不用不用，我还跟朋友约了。”
贺识微也就是客气一句，并不是真心想再延长今天的折磨，于是“唔”了一声：“那路上小心。再见。”
陆拓眼皮又一跳。
怎么回事？
哪有这么轻易放弃的？
这也太消极了吧？
到底哪个剧本会这么写啊！
陆拓心情复杂地看了贺识微一眼，而贺识微却还在低着头收拾东西，嘴角微翘，显得心情很好，丝毫没有被拒绝的沮丧。
陆拓蓦然灵光一闪，发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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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五分钟快结束的时候，陆拓第一次缓缓抬起了头，不着痕迹地看向了对面的总裁。
贺识微脸色苍白，眼眶泛红，然而那两束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脸上，而是有着微妙的偏移，似乎在透过他望向某处虚空。
陆拓懂了。陆拓彻底懂了。
这不是时兴的套路，而是个老梗。自己这是被当作某个人的替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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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腹收到辞呈时也是一阵犯懵：“走？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工作有问题还是待遇不满意？”
怪事一旦开了头，就没完没了。陆拓时常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感觉到两道视线跟着自己，而贺识微每次问“吃了吗”的语气，仿佛也透着诡异。久而久之，他变得疑神疑鬼，一个人独处时，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杀机。
陆拓受不了了。
陆拓找上司提出了辞职。
陆拓忐忑而又慌张。
而贺识微却不愧是总裁，已经撑起了商业性的假笑，佯装出翻阅报表的样子：“小陆啊，我听说你最近表现很不错，你上司对你也是夸赞有加啊。”
陆拓还在沉思自己到底会迎来怎样的惊天霉运，敷衍了事地哼哼了两声“还会多加努力”。
那双眼睛，似乎含着热泪。那射来的目光，却充满斗志甚至杀气。
陆拓一个趔趄，险些惊呼出声。
这套方案包括：每日偷窥新人十次，其中至少三次必须直视他的耳朵；跟新人说三句话，其中至少一次必须与他对视。
贺识微的战斗开始了。
“嗯，好好干，是金子总会发光。去吧。”贺识微微笑送客。
等陆拓关上房门走远了，贺识微将报表一扔，趴下了。
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对着你流下眼泪，这件事情就非常恐怖了。
陆拓上班时兢兢业业，下了班却是个死宅，每天晚上蜷在家里追剧看小说。因此就在这短短十秒内，他已经脑补了大约十八种剧情套路，从“前世怨侣不忘情缘，苦苦寻觅终于与我重逢”，到“伪装成总裁的道士用阴阳眼看见了我身上的霉运，太霉了以至于催人泪下”，男频女频八点档午夜档，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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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识微冷静下来后想明白了，要想克服自己的多年痼疾，必然是要打一场持久战的。急于求成并不会有什么功效，关键在于坚持。
贺识微给自己拟定了一套脱敏治疗方案。
贺识微狼狈不堪地垂下眼睛，掩耳盗铃地揉了揉：“不好意思，最近用眼过度有些疲劳。”
“……没事没事，您太忙了。”陆拓说着，脑中却再次拼命回忆了一遍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总裁。
真的没有。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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