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

张季道微微颔首，眼角诞出一抹戾气，只闻空中军号回荡，东海阵列忽变，中军前列厚重防垒化为两翼直冲清池小城。

此势只为断绝清池退路，亦或增援城南围军？梁宝心思急转，张季道如此布阵，却是丝毫不将自己这八千死士放在眼中，定要将青卫军全灭于枋山？

眼见敌阵中军壁垒愈稀，梁宝步势愈急，心中念想决然，若能冲破敌阵拿下敌酋，江宁危局便得解脱。

万嵘甩脱前来扶携亲卫，不顾坠马滚得一身泥烂，急奔于张季道缰前询道：“可是陈昂临于山北大营！”

张季道提僵勒马眼中尽是惶惶之色。

惊神诀乃陈氏先祖临高就雨，见雷电蛇行下击，心有感悟，推演阴阳至理，尽究人体脉络，历经三十年所创，最后一式弑神亦能引发天地异像，生出雷电之光，却是以体内的阴阳丹息相逐而生。

“亦或是徐汝愚那贼子到了？”万嵘见张季道面无神色，闭口不语骤然想到，传闻中徐汝愚亦曾于南闽时，因宗政荀达焦土之策，恼极出手以武泄愤，焦土一堡之地。

此言缥缈虚传天下，本以为多有杜撰夸张，然此时由不得万嵘不思不惧。

“徐汝愚！”张季道切齿怒喝。心中已有定论。

方才天际惊雷直炸入山北大营，天下能以武道引发异像的只有那屈指可数位武道宗师，能引发雷电异像的亦只有陈族的惊神诀。

东海之战时，陈昂曾以一式弑神震慑青州军马，如今陈昂远离权势，全心武道修为，确有可能达到如此境界。

然东海之战布置缜密，陈昂此时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不是陈昂，便只会徐汝愚这个新晋的武道宗师，品外绝才！

忽的天际再异，白光耀世，无数雷电仿如临渊绝瀑倾泻而落，山北之地尽溶其中，雷震之响，直将临阵俊驹吓的抖若筛糠，乱战之地一时间静若异世。

“完了，完了……山北大营完了！”万嵘此时神失意丧，亦只余信口徐念。

张季道只觉眼前白光愈加刺目，如心中愤懑一般直冲百骸。

以权势论，徐汝愚脱离东海区区数年已亘立东南，自己却是绞尽心血，不惜担背祖骂名方才得势。

论及武学，天下习武之人又有哪个不向往巅峰的宗师之境，偏是这徐汝愚得晋此境……

“督帅，快看！”万嵘直指中军东翼。

张季道只见后依青卫遗营东侧已然乱成一片，杀声四起。

布此诱杀青卫军之局时，有枋山背靠，又有山北大营中一万驻军为依，即使徐汝愚真的放弃白石诸地率军前来救援，亦能进退有余。

是故张季道将中军置于遗营阵前，布阵驱兵皆以山南青池为重，只望将青卫军与百余陈族俘将尽剿于此，却不想依背大营竟会为徐汝愚如此轻易所取！

“张季道何在？本将誓取汝项上贼首！”背后遗营杀阵之中，忽得一声爆喝传来，张季道只觉心神俱烁然。

前时大破青卫军亦是从枋山东侧老虎沟起，今日却又为徐汝愚反破于此，亦要直取东海中军主帅，当真是世道轮转。

“督帅，撤军吧，徐汝愚援军已至，我们撤出枋山与褚文才部会合，取得白石诸地此役便是大胜，莫再迟疑……”万嵘余音却是未入张季道耳。

青池城南，陈子方早已发觉城南围军薄弱，心知是张季道有意如此，诱青卫军于南面突袭。

闻得梁宝那边战起，陈子方便令张续等人城南突袭，赶在增围之军到前，务必攻破敌阵，杀出一道豁口，奈何伤军甚众行军迟缓，眼见围军增援已至，出路又再被禁绝，此时雷击山北，随即便闻东海退军号鼓。

青卫军诸将心知必是汝愚携军增援已至，张季道狭枋山取白石诸城定计已成，此时唯一补救之策，便是趁强援在此，将张季道剿灭于枋山。

陈子方当即令张续统青卫军反杀东海，自领伤军退回青池，岂料伤军尚未退尽，便得报张续退军归城，诸将已至军堂。

陈子方赶至，只见门防已换，皆腰悬半月弯刃，当是骑军兵士。

复入其中，正见张续于堂中与一骑甲麟盔的疤面悍将争论，疤面悍将碧目挺鼻只顾查验营校奉上的战损名册，状若未闻。

子方心道，江宁纳百夷、溶三苗，亦多非汉统之士，然居高位能与张续这一军之统不假颜色的，除梁宝外亦只有即墨明昔、魏禺、尉潦三将，即墨明昔在清江，魏禺在凤陵，会出现在此地的也只能是随在武卫军中，调至广陵的尉潦了。

此时不见汝愚在此，恐是正领军剿灭张季道？若是能将张季道绞杀于此，整个东海便归于江宁，白石诸城又何谈失与不失……

陈子方一时间心绪叠生。

“这位是陈子方先生吗？”尉潦行至身前莽声问道。

陈子方忙礼还于前，遍视军堂却不见梁宝，心中猝然忙询。

张续愤然道：“此事你问他，我等追杀东海退军方至山南大营，便遇他马携梁宝督帅，强驱我军回城，华熙与督帅伤重携下医治，这厮竟将我等禁于此处，不予探视，青卫军今次兵损枋山，我等虽存罪之身，亦不至如此！”

丁勉臣七尺男儿亦是涨面赤目，难以自制泣声言道：“魏将军，我只求你允我携军再战，若是不予我领军，便我让独赴沙场以命偿罪亦可……”

尉潦仍是不以为意，环视堂中诸将，又视掌中战损名册，脸上却尽是欢愉之色。

张续、丁勉臣视之大怒，自出厅堂，尉潦命人阻，眼见两方相争，陈子方身份尴尬，此时汝愚大军已至，本不欲出言，见此情景也只得居中互劝。

一时间军堂中却是乱如糟麻。

“如影，你看他们个个精神矍铄，倒显得我们星夜赶来甚是多余，再见袖儿你可要替我分辨，不然又要遭她痛斥。”汝愚不知何时已与水如影共立院中。

水如影白裳如云、碧簦似荷，将歇雨中，亭亭仿如画中清荷，瞬时将这军亭之所的肃杀气息冲淡许多。

汝愚忽得现身于此，堂中争执诸人皆无所措，张续、丁勉臣自觉此役兵败，累青卫军损伤甚巨，无颜以对主君。

陈子方一直忧心战况，早闻城外杀声熄止，见汝愚归来面色轻舒，当是战局得利，顾不得礼数，疾步院中询道：“可是已擒得张季道？”

汝愚淡笑道：“荆北战况愈加紧迫，容雁门亦有回师东进的可能，我已令驻守白石的武卫军撤归江宁，以备与南平荆郡之战；此来枋山只有五百青凤骑，一百青凤卫随行，要绞杀张季道数万大军，子方，你当真是难为我了。”

众人闻言俱惊。

汝愚徐步入堂坐定，如影旁立于侧。

陈子方随入堂中，满心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水如影释惑，得知枋山战事有变，汝愚已明张季道诡谋，星夜赶路昨晚便至枋山，奈何东海于山南清池外围布军甚密，形式不明不便冒然行事，今晨听到陈子方喊话，汝愚料青卫军应是已逢绝处，欲兵行险招，便令尉潦趁大雨磅礴率军冲东海山北大营，以张季道持军谨慎多疑之风，必以为江宁大军来援偷营，山南之危可解，为壮声势，汝愚特意施展惊神枪最后一式——弑神。

陈子方听水如影讲明前后，已不知该做何言语，五百青凤骑合一百青凤卫，区区六百骑就敢冲大军本寨，这种事也只徐汝愚做的出来。

“汝愚如今武道堪至何境？当年天师褚师端使出山河一刀，斩千名汉军武士尽成齑粉，免呼兰灭族之祸，我观今日雷震，怕是山北敌营亦尽化糜粉，惊神诀竟能有如此神威，不知师傅使出又当如何？”陈子方询道。

汝愚面露憾色道：“天注定张季道命不该绝！”

见陈子方不明所以，汝愚笑道：“我使出弑神一式本意只在虚吓张季道，是以便在枋山之巅，启料恰临**，丹气竟引动天雷，可惜那片雷阵随云而动，只击毁了山北半营，若在山南之处，倒替我江宁除一大患。”

陈子方亦是慨然长叹，当真是天意难测。

水如影轻笑道：“天亦助你，若非天降雷阵助势，张季道怎会仓促撤军。”

此时尉潦却是疾步汝愚身前，将手中名册奉上，豪声道：“青凤骑此战损兵未及百数，战马伤及近五十，其中多半数还是被那轮雷震所累；我军主将自行营总管梁宝以下、青卫军主帅张续、校尉丁勉臣、易华熙俱存，梁宝、易华熙受了些许轻伤已经着人医治，青卫军战至枋山南营便被我追回城中，您给我提的三条要求，可都做到了，这下不用再回武卫军了吧！”

见汝愚笑而不语，尉潦面显苦色，侧目水如影。

水如影轻笑道：“将军可是在袖儿面前誓言保梁宝毫发无伤，这还要看梁宝伤情再定，若是少些毛发，袖儿着问起来，便是青凤也保不下将军。”

梁宝怅望于枋山俯地难起，只觉眼际愈迷，心神愈沉，口中轻声念道：“您还是来了……”

东海军阵散乱无拘，阵前立马、诸将俱为惊雷所摄，马俯泥泞，将滚水窝，私声念语渐传于人海——惊神诀！

梁宝纵身闪过临头巨石，拨开悬脑之箭，闻得耳畔袍泽杀声尚存，方知自己一息犹在，眼中张季道一骑明盔仿佛已经近在眼前，挥剑直刺却愈远不及。

忽得枋山上空一束明光骤然亮起，直刺得珠目欲穿，紧接着耳畔轰雷巨响，天地为之震动。

梁宝亦为之震醒，此时方觉已身中数箭，顶上盔首亦为散石击落血染颈背，恍视左右，只见浴血袍泽零落无几。

遥见万嵘所领赘军与城北围军合部列阵，东海中军之前兵势愈重，欲凭此八千死士袭杀东海中军已是万无可能。

梁宝身出百夷，世事跌宕祖蒙遗迷，懵懂半生遇汝愚得教始开清明，既拥眷侣将得传续，却遇生际难决之择。

八千浴血勇战，尽皆江津之士，战火逾境必燎乡土，本已身在死地难存生念，终不为袍泽所弃，今再以身赴死，即存袍泽又护乡情。

战鼓声起，东海中军再度变阵，前垒后撤，成排攻城巨器间杂弓弩箭阵尽显其身。

瞬息之间，万箭齐发，巨石临空，天际暗淡，风动空响之声直欲穿耳而过。

清池南门随即洞开，张续一骑在前，易华熙领帅营亲卫赘骑其后，丁勉臣率余卒紧随尽出，直如附地巨矢依空中箭壁冲入未拢敌阵。

“落网之鱼坠死之挣，督帅是时候收网了吧？”万嵘立马于前询令张季道。

“前为死路，后存袍泽，今必前行，余魂乃归！”梁宝思口中徐徐念叨，心中俱是身在雍扬爱妻与尚未蒙世之子。

岂不知此念亦是众想，徐徐之音渐于阵中传响，存情之念亦与雨中战意相融。

梁宝驻步回身，八千余勇尽随之持兵以戒。

陈子方急令伤军入城，张续、易华熙速入城中予计丁勉臣，再布城军欲杀出重围。

“活下去，多活一刻亦是袍泽生机！”梁宝回身畅笑沉步于行，八千血士齐声呼应，慨然杀气凝结如剑，直刺东海军阵。

清池城南，陈子方立于城头闻听身后杀声盈天，止不住泪目盈眶，口中呼出却是夺命号令。

城垛密藏弓弩疾射，任大雨连落如丝，亦横阻成壁倾覆敌阵。

绝死之军始出困谷，万嵘携部远赘其后，归谷之路亦为所封。

梁宝拥兵护尾，陈子方领军首，张续、易华熙护于伤队，珠雨连如箭，迷目难于行，群敌恶视渐行于青池。

丁勉臣此时已觉定计有变，传讯于军缓兵待令，城垛中强弩隐箭藏势待发，城门后戈簇矛林拭锋欲出，待见谷地困军近至城下，方令城门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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