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遇而安

“怎么来的？”陈萍沉着脸问。

赵梓彤捏紧了手里的粉红色小毛巾，道：“宋老师……给的。”

“是吗？”

“是……”

赵梓彤嗫嚅着，怎么也说不出下一个字来，陈萍深吸了一口气，直接按下自己存在手机里的那个号码。

“嘟……嘟……”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喂，陈女士吗？”环境音听起来有些噪杂，宋遇安温柔的声线还是很清晰。

陈萍瞥了一眼正在发抖的女儿，面无表情地问：“宋老师，我们彤彤今天回来说，很喜欢你咨询室里放着的沙漏，她想借来玩两天，您看可以吗？”

“没问题。”宋遇安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很爽快答应下来，“你看什么时候带彤彤过来拿，我周一到周五都在咨询室坐班。”

“过两天吧，宋老师，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就先挂了。”

吧嗒。

也不等那边再回应，陈萍直接挂断电话，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爆发了一声怒吼，“赵梓彤！！！”

尖利刺耳的声音如果能化作一把刀，或许能将头顶四层楼硬生生贯穿。

赵梓彤吓得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肩膀止不住得打颤，大大的眼眶里聚着闪亮的泪花，“妈妈……我害怕。”

“怕？你怕什么？你有什么可害怕的？”陈萍站起来，直勾勾瞪着女儿，咬牙切齿，“你多能耐啊！偷同学的橡皮擦，偷蜡笔，弄给自己连学都上不了了，现在居然还变本加厉去偷宋老师的沙漏！赵梓彤你告诉我，你还想干什么？啊？！你说啊，你还想干什么！”

赵梓彤死死攥紧手里的毛巾，低着头不敢说话，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裤子上，薄薄的浅粉碎花睡裤上瞬间晕染出几片水痕来。

嘭！

突如其来的脆响，吓得小姑娘慌忙抬眼，就看到在电视柜下方已经化作碎渣的沙漏，正安安静静得躺着，碎玻璃和那些紫色的沙粒混在一起，刺痛了小女孩的心。

“妈，你干嘛啊……那是宋老师的东西。”

这句话，无疑是给了暴怒中的陈萍一记狠狠地耳光，她面色灰土，再没一丝光彩，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也知道这是宋老师的东西？不是你的，更不是咱们家的？”

“赵梓彤，你告诉我，家里是怎么亏待你了？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先紧着你？你想要橡皮擦，你给妈妈说啊！你想要蜡笔，你告诉我我去给你买啊！你想要那个破沙漏，你为什么非得要用偷的？你告诉我啊！”

一声叠着一声的质问，狠狠砸向那个小小的身影，陈萍居高临下得看着自己宛如雏鸟般脆弱的女儿，她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就连做梦也盼着她有出息，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不要像自己一样，活的憋屈，活的这么没有尊严，活的……生不如死！

“妈……”

“你说说你现在这样，未来还会有什么出路？”

陈萍似乎已经不想听女儿会说什么，她的脸上涌现难以抑制的哀伤，灰暗的眸子里尽是木然，“妈妈一直对你很严厉，就是怕你学坏了，走歪路，不想你将来过上和妈妈一样的日子，才会让你努力学习，赶在别人前面成功成才，可是你呢？你去偷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偷，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毁灭妈妈所有的希望吗？”

“我学了，开学测验，我是班里第五名……”赵梓彤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陈萍内心似乎有一道残垣，正在被天上接连掉下来的冰雹狠狠砸得稀碎，她突然声嘶力竭得叫喊起来，表情狰狞而痛苦，“第五名有用吗？谁会要一个小偷来当学生，将来你长大了，谁会要一个可恨的贼来当员工？谁会娶一个没文化还只会偷东西的女人当老婆？！”

“可是妈妈翻爸爸的钱包……”

啪！

虚弱的话音被清脆的耳光声阻断。

赵梓彤被母亲狠狠扇了一巴掌，力道之大，让小姑娘身子不受控制般歪倒着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陈萍左手手掌通红，麻木的几乎没有知觉，她喘着粗气，一下比一下沉重，颤抖的身影挡住了背后的冷白灯光，投下一片阴影刚好笼罩着哆嗦个不停，埋着头收紧身躯低声啜泣的女儿身上。

这一刻，陈萍感到累了，她双眼通红，但眼底却如枯井般始终干涸着，隐隐散发着令人望而窒息的绝望……

“你去自己房间里待着吧。”冷漠得几乎没有任何音调和情绪的声音，沙哑又无力。

赵梓彤从地上爬起来，膝盖被摔青了，一瘸一拐得往自己房间走，她不敢看妈妈，埋着头用袖子擦脸上的眼泪，又红又肿的那半边脸就像是往嘴里塞了一颗完整的鸡蛋。

随着咔嚓一声，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陈萍才终于身子一软，好像再无力支撑似的瘫坐在地上，她彻底崩溃了，弓着背趴在地上无声地哀嚎。

……

珍味轩。

小馄饨皮薄馅大，金灿灿的鸡汤上飘着几朵油花和香菜末，香气格外诱人。

宋遇安拿着勺子把汤里的胡椒粉搅拌均匀，然后捞起一个白胖的馄饨呼呼吹了几下，迫不及待似的塞进嘴里。

一口咬下去，汤汁先在唇齿间绽开，紧接着就是那鲜嫩.爽.滑的肉馅在上下齿间弹跳，那熟悉的滋味令宋遇安不自觉眯起了眼。

“味道不错。”对面坐着的从容点评道。

宋遇安咽下嘴里的食物，指了指透明玻璃后面戴着厨师帽和围裙正在忙碌的宽背男人，道：“这可是他们家的独门秘方，肉馅的比例拿捏得十分精准，连我妈都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小馄饨！”

从容挑眉，笑道：“我倒是很喜欢蒋阿姨做的菜。”

“那你干脆认她当干妈好了。”因为食物彻底放松下来的宋遇安，又一次说话没经过脑回路。

反应过来，她又讪笑着赶紧补充道：“以前老宋在的时候，我妈还老念叨，想再要个儿子呢！”

从容夹了些菜，放在旁边的小空碗里，往宋遇安跟前推了过去，很随意似的问道：“你弟弟的忌日快到了吧？”

“嗯，还有半个月。”

愚人节，他选了一个最滑稽的日子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那年之前，宋遇安比弟弟大两岁，那年之后到现在，她已经比弟弟大十三岁了。

四月，是宋遇安一年之中最希望从日历上抹去的月份。

弟弟的忌日，自己的生日，相隔不过十日。

“那天我应该会有空，可以送你和蒋阿姨去九龙山。”从容依旧声音平淡。

宋遇安低着头认认真真吃着菜，犹豫了一下，才摇摇头：“老从，你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我妈年纪越来越大，家里的事情我总该学着扛起来。”

就是在说着这些话时的宋遇安，总会牵动到从容心里某一个柔软而敏感的角落。

“我明天就还给宋老师……”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妈妈问的是，沙漏怎么来的。”

赵梓彤一下子急了，小步挪上前弱弱地喊道：“妈，不，不要！”

“为什么？”陈萍停下动作，就好像是在给女儿最后一次机会，声音是竭尽全力后的平静。

赵梓彤害怕极了，她看到母亲捏紧沙漏的手指正因过度用力儿颤抖，两颗玻璃之间最细的那个位置，好像随时会被折断。

“说了多少次了，换下来的衣服要叠好，怎么又给我乱扔了。”她皱眉，念叨着走过去。

刚拎起衣服抖落两下，突然就有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陈萍定睛一看，瞬间就蒙了。

陈萍抬起头来，视线紧紧盯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漂亮又黑亮的大眼睛，此刻若隐若现的慌乱和紧张，就好像一片静湖被人扔下了细小的石子惊起层层波澜，像极了那个人手机里的暧昧短信被自己发现而去质问的那一瞬间。

“我给宋老师打电话问问看。”她从身旁拿起手机。

赵梓彤走过去，站在沙发旁边时，视线瞥见了捏在母亲手里的沙漏，那是她从宋老师的咨询室里拿回来的，没有经过宋老师的同意，老师说，这叫偷。

她其实想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问直接装进了口袋里，后来宋老师送自己回来的路上，她因为心虚一直不敢抬头，更不敢和宋老师说话。

陷在被子里的那个玻璃制品，她是见过的，就在宋老师的咨询室里，是一个很普通的沙漏摆件。

赵梓彤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头顶上方的白炽灯照的陈萍脸色有些苍白，唯独一双眸子冷冷得正盯着女儿。

因为今天淋了雨，陈萍这会儿有点儿发低烧，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一台小功率的柴油机正在嗡嗡嗡得造作着，但她也不太想休息，似乎一停下来就会容易胡思乱想，所以在辅导了女儿的作业之后，她又不断找事情给自己做。

赵梓彤的房间很干净，东西少，也没什么可整理的，她拿着海绵拖把简单将容易积灰的犄角旮旯都仔细清理了一遍，正准备转身出去，视线从床上扫过，突然定格在女儿今天换下来的运动服上。

“妈……”

“你过来。”

陈萍咬字如冰。

……

陈萍家。

晚上八点，赵梓彤正在卫生间里洗漱，陈萍在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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