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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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昌于中原一带是古都名城,包罗万象,这条街只是其中一条汇聚了小贩名吃的巷道而已,帘子一打起来,甜香辣香混杂扑鼻,萧弋舟也不禁皱了眉,“要吃什么?”

嬴妲道:“我都吃过的,不太新鲜,倒是和楚楚姐烤的地瓜,最可口了。”

她的一双盈润白嫩的手掌趴在窗口,玉笋般的圆白手腕上套着三只银丝镯子,日光一照甚是晃眼,萧弋舟便不再往外看,“日后出门不得张扬。”

“你说是从宫中带出,不留着做念想,为我一句话便扔了作甚。”

嬴妲朝往外乞丐争银瞅了几眼,放下车帘,扭头,“你的话很重要。”

萧弋舟说不出话来,转过了眼,神色微微不自然。

嬴妲也垂下了眸,不再言语。

至香亭畔,南湖旁,水面泊着几叶扁舟,艄公以篙点岸,便划出丈许远。

水面波生烟渺,萧煜解鞍下马,萧弋舟先下车,将面戴白纱的嬴妲扶下来,一前一后地往水榭上去,堤岸便聚拢了一片少年男女,赠彤管芍药,面庞还都青涩稚嫩。嬴妲个头比他矮半截,胸以下也不都是腿,走步不比他快,萧弋舟便将她手一裹,快步汉白玉水榭回廊上去。

身高如玉树的男人过于引人注目,时人承袭先朝审美,以高大健硕为美,萧弋舟的五官带着一种汉人罕见的深邃感,更是吸引妙龄少女,不出一会,她们都纷纷对萧弋舟美目横波,媚眼抛丝。

他一扭头,身旁跟着身形娇小的姑娘已经眯起了水眸,透着一种不满。

手心的手掌也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将他的食指勾紧,像宣誓主权那般,牢牢地不放。

萧弋舟蓦地笑了起来,任由她胡闹。

这时路过的少女都惊奇地望着这个似乎还带有点胡人血统,五官深刻、皮肤白皙的男子,日光太盛太亮,他的皮肤像会发光似的,那是擦多少层香粉,都抹不出的天然雪白,有的还一瞬不瞬盯着他瞧,甚至不自觉跟着他们走上几步,等回过神来,或是被人提醒,才尴尬避过,有的则早已自惭形秽地垂下了眼睑,惭愧害羞地背过身去了。

水榭之中也有男女在吟诗****,嬴妲跟着他走了过去,湖上视野壮阔起来,城外青山延绵苍莽之势,尽收眼底,曲水东流不回之音,都入耳中。

远远地,还能望见挂在苍山主峰下的一道雪白如练的瀑布,气势恢宏。

“偌大平昌,与以往似乎并无不同。”

嬴妲眨了眨眼,“怎么会不同呢。”

他侧身,俯下目光。

嬴妲凝视亭外呼啸纵横、水里烟波往来的轻舟,松开了他的食指,掰着指头垂眼慢慢地说道:“你想啊,以前这里没有水榭,自然就看不到眼前的好风光了,以前,平昌城只有甜馒头,没有咸的,没有西域来的葡萄酒,酱汁烧鱼也只有表皮淋上一层汁……“早晨起来没用早膳便被男人扯出门了,眼下一说出口都是美食,不禁脸色一红。

他看着她忍不住直笑,手掌抚了抚她的发丝。

“夏虫不可语冰。”

这话嬴妲听懂了,眼珠滚圆,仰着脑袋瞪他,瞪得非常收敛不着痕迹。

“我说的,是平昌久居中原,拥踞地利之势,以为崤函之固,如金汤坚不可摧。帝王高枕,朝臣无忧,若干年,一直是一副不思进取之态。达官显贵贪占土地,耗尽物资,如今所见,表面风流罢了。整个卞朝,即便英明如武帝宣帝,都不曾阻止士族专权自固,腐烂挥霍,迟早,这些是有耗干耗空之日的。当贵族得不到满足,便会取尽锱铢于民,侵蚀根本。皇室无为,这是不思变通,取死之道。”

这时身旁一位洞箫吹彻悲凉的文士走了过来,“兄台高见,确实如此。”

说罢又连连叹息三声,走下水榭去了,不忍再听。

嬴妲便静静地望着那人背影。

她其实知道,至今仍有许多人对卞朝抱有希冀和怀念。

但作为公主,在王朝没落之时,她也敏感地察觉到,真的,真的回天无力了。

萧弋舟将她脸颊上的嫩肉捏了把,隔着薄纱也被捏得疼痛泛红,她呼痛,要摘下面纱与他理论,好容易出趟门,里三层外三层把人裹得像粽子!

她娇憨薄愠之色甚是可喜,萧弋舟忍着唇角上扬,别过了头去,将雾茫茫被太阳晒得渐渐露出素颜的水面环顾去,双掌扶住了围栏。

水面上风大,风干冷刮得人脸疼,嬴妲往面纱里蹭着,毛绒绒的脑袋露在外边,一双眼偷觑着他一眨一眨的。

萧煜他们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此时也走到了回廊上。

嬴妲道:“这里看够了,咱们走吧。”

他回头,“定都平昌,是陈湛最错的一步棋。”

嬴妲水眸动了下,似乎不想听到这些话,因为身旁还三三两两有人走来,萧弋舟却又道:“倘若西绥举兵入中原,必先扰都城。”

这话说得令人心惊肉跳,嬴妲怔住,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瞟去,幸得无人在意,也无人听见,这种乱世还没彻底平定下来,到处都是妄议时政的文士骚人,百姓都已见怪不怪了。

萧弋舟将嬴妲的手牵住往另一侧走去。

回廊另一头同南湖另一侧岸上,那边有常绿的碧树,长堤一横如青绿之中一点飞白。

嬴妲的心怦怦乱跳。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些,但所要表达的意思,不仅在言语之外。他是在抒发心中抱负么?

嬴妲了解萧弋舟的宏图之志,当年才不敢妄言将他拘住。

但她也只是以为,将来他会横扫北漠,将北漠版图纳入西绥,未曾想过,他或许还有吞并中原之心。

西绥地域之广,犹如海川,人烟之盛,犹如砂砾。举兵南下,凭萧弋舟的军事才干,即便最后平不了中原,总能如夏侯孝之流争得一席之地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抬起头望向萧弋舟。

如果他真要如此做呢,他真要取了天下呢,她,表兄他们都要与他为敌么?

萧煜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等俩人上岸,他对身后人低声吩咐了些事宜,他们折身走了,萧煜则又提剑随他们走上堤岸。

走着走着,嬴妲觉得冬意侵体,有些冷了。

萧弋舟要解披风,嬴妲将他手背捏了捏,“公子衣裳也穿得不多,自己披着才好,别着凉了。”

萧弋舟微笑。

身后萧煜走上前来,一门心思要表现,立即便解了自己的披风要给嬴妲罩上。

登时萧弋舟脸上的笑容便坍裂了,嬴妲往他怀里躲过去,将萧煜好心好意递过来的锦纹披风推回去,萧煜一愣,世子怀里的姑娘钻出来,嘴唇一张一翕的,软红娇媚。

“我不要别的男人穿过的。”

萧煜呆住了。

萧弋舟舒坦了,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揽着嬴妲往前走去。

萧煜窘迫地跺了下脚。

逛完南湖,萧弋舟又让马车绕城走了一圈,马车走得极慢,嬴妲始终便睁着水灵圆润的大眼睛,望着窗外,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天色渐暗,到了赴约宜阳县主的时辰了,萧弋舟让马车停在幽静处,看着怀里的人,道:“你不去么?”

嬴妲小声道:“腹痛。”

“怎么了?”

他皱眉,俯下身,大掌按住她的紧紧捂住的腹部揉按,嬴妲痛得花容失色,娇态婉转横陈,犹犹豫豫似不好意思告诉他,萧弋舟黑眸沉沉凝着,嬴妲自知瞒不住,才道:“可能癸水要来了。”

“胡说,”萧弋舟道,“你才过去多久。”

嬴妲道:“我天癸素来不准,有时一月不来,有时又来好几回。”

萧弋舟眉间锁得更紧。

他倒是听闻过女人来癸水腹痛,他父侯后院的凤姨娘,便常以此借口骗他父侯前去关怀。

“今日不赴约了,我送你回去。”

萧弋舟将她抱到腿上,手掌为她揉按腹部,嬴妲羞臊不安地乱扭,柔软两臂将他的腰搂住,细声道:“君子一诺千金,怎能不去呢。我信你。我会乖乖在家等你。”

她抬起手,吃力地攀上来,在他绑着猩红发带的后脑勺上抚了抚,顺毛。

银光闪闪的镯子骨碌碌地沿着街边石板滑到一旁,乞讨的花子见了一时哄抢上来,如行大运,撞见山珍海味,一时闹哄哄的,马车都为之一顿。

萧弋舟将手放了下去,面露不悦。

他声音压得极低,幸而在闹市,无人能听明白。

嬴妲将镯子从手腕上摘下来,亮给他看,“你不喜欢的东西,戴了也没人看,以后不戴了,也不要它。”

萧弋舟微讶,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嬴妲信手就往车外扔了去。

这话倒问得萧弋舟一时语噎。

“说不定,她等会在你酒菜里下药,把你迷昏了,就把你……”

萧弋舟静静地听着,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他指的是她的镯子,嬴妲听出来,脸色微微僵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了,嬴妲将银丝镯子摘下来,便要往外掷去,萧弋舟眼疾手快将其捉住,嬴妲没扔成,他皱眉沉声质问:“我不过说了一句,脾气上来了?公主脾气骄纵不得。”

她的双眼更红了,让萧弋舟一时诧异,他将嬴妲的手强势压在膝上,“哭甚么,没出息的东西。”

嬴妲半是哭半是笑,手背抹了把眼眶,又趴在窗口朝外望去。

嬴妲自知失言,嘟嘟囔囔哼了一声,侧头朝外,“反正我是不想去的,公子命令我,我没办法,我心里是不想去的。”

她将车帘拉开一线,脸往外飞瞄。

他平静地垂下双臂,神色带着若隐若无的笑意,“没心思。”

嬴妲不甘心地咬着下唇追问:“既然没心思,又怎么会答应她设宴?”

萧弋舟在身后咬牙切齿,末了,他俊容如冰将这女人藕臂用力扯住,教她跌回来,嬴妲挣脱不得,奋力抬起小脸,一道面纱压了下来,将她的脸遮住了半张,她睖睁着乖乖不动了。

面纱罩下,将她原本的容颜遮去了五六分光采,只留下眼珠黑圆一对眸露外边,水润明亮,泽如琉璃。

车已行至闹市,人声喧嚷,都是嬴妲熟悉的叫卖声、争执声,还有推搡声、马蹄声,嘈嘈切切杂糅一锅,还似当年卞朝屹然不倒时,外头烽火狼烟四起,平昌城内的繁华也不曾被烽烟侵损分毫。

萧弋舟也想不通透,明明嬴妲是肯为了一幅丹青拈酸吃醋的,在听到陈湛妻妹宜阳县主对他有思慕之意时,竟然在发呆。

马车平稳地穿行于闹市中,嬴妲双颊嫣然,呆呆地发了许久的愣,她眼眸红红地抬起头,“你对她,是什么心思?”

果然还是要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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