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秋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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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却全然没有再理会的意思,只是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回到桓府之后,仆人早已等候,公子刚下车,就来禀报说晚膳已经备好,就在堂上。

公子应一声,不多言,自顾往堂上而去。

但迈开一步,却无论如何走不动。

想到公子那张生闷气的脸,心中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冤孽。

我叹口气,转身往书房而去。

*****

公子正在案前写着字。

他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会先去说话。他既让我回来调香,我便到书房的另一边去,打开香柜,调起香来。

公子日常用的香谱并不复杂,照着方子,用小称将香料一一称了,各研磨作细粉,合而拌匀;再用上好的炼蜜为剂,调作香丸。此事无繁琐之处,唯须耐心;且那调香的先后、炼蜜的多寡,只有我一人掌握最好,所以这香丸一直是由我来做。

此事我已是做得熟稔,半个多时辰之后,香丸调好了。

若在从前,还须封入瓷罐,窨上七日,但如今是急用,便也不讲究许多。我取一丸出来,放到公子案旁的香炉里。

香气渐渐散开,满室芬芳。

我无所事事,正要走开,却听公子道:“墨用尽了。”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次谁先开口,听得这话,心中不禁得意。

我应一声,在他的案旁坐下,将砚台上的墨研开。

忍不住瞅瞅他那纸上,只见他正写着一篇赋。

与别的文章比较,公子一向偏爱赋,闲下来便会琢磨两句。他的文采一向出众,字词温文雅致,行文之间却暗藏一番张扬不羁的风骨。许多人想模仿他,却大多流于堆砌,华而无光。

“公子这赋,今夜便可写好么?”我觉得沉默压人,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打破。

公子“嗯”一声,提笔蘸了蘸墨,继续书写,仿佛沉浸思绪,无心闲聊。

我只得继续研磨。看灯烛暗了,顺便把灯芯拨一拨。

青玄在书架那边整理着书卷。我想,今日当真是反常,青玄那样一个喜好聒噪的人,今日居然也安静得如哑巴一般。

虽然已经入秋,但仍不时有飞虫飞过来,在灯罩上萦绕。

我百无聊赖,用纨扇驱赶着小虫,时不时瞅向公子。

他很是专心,偶尔抬眸,乃是为了蘸墨。他端坐着,头微低,后脑和脊背连成一道优美的线。烛光时而抖动,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晕影,如同在一块上好的玉料上勾勒出了眉眼。

许多人都说公子认真书写时样子最是迷人,虽沉默不语,却胜似有声,教人羡慕那被他专注于心之物。惠风就说过,如果她是我,一定每日陪公子将书房坐穿……

可惜,若是他没有在生气就好了。

我看着他隽秀逸致的笔锋,心里回忆着,他上次这样恼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如何把他哄回来的?

正当我神游,忽然,他眼睛瞥过来。

我始料不及,忙将目光移开。

公子没有言语,继续写字。

我心中懊悔,觉得方才自己傻透了。他要看便看,有甚好回避,却似做贼一样……

过了好一会,公子终于停笔。

他将那纸拿起来,看了看,少顷,忽而皱起眉头,揉作一团,丢到一边。

我讶然,道:“为何丢弃?”

公子道:“不好。”

“不好也是心血,再改就是,何必急于扔掉。”我说着,将那纸拾回来,展开。

不过待得看清了上面的字,我愣了愣。

方才我一直在东想西想,并不曾真的看他写了什么。公子今晚写的这赋的确不好,文法生硬,文意亦散乱,全然不似他平日所作。

原来也不止是我一人在走神。

想到他刚才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嘴角抽了抽。

公子冷着脸,瞥我一眼:“有甚好笑。”

我摇摇头,却愈发忍不住,笑了起来。

公子怒起,伸手来夺我手中的纸,我闪开;他再夺,我再闪,将把那纸放到身后。

公子瞪着我,仿佛不可置信。我则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什么温文尔雅冰玉之姿都不如他现在有意思,幼稚又直接,像一个只知道赌气的孩童。

“给我。”他说。

“不给。”我答道。

正当我欣赏着他无计可施的模样,公子突然起身过来,一把将我的手按住,将那张纸抽走。

我不想他竟然强夺,即刻要去夺回来。

不料,公子亦甚为奸诈,一只手将我挡住,仗着身量比我大,手臂比我长,让我无论如何够不到。

我瞅着一个间隙,扑过去,终于抓住了公子的那只手。

他没有反抗,由着我将那张纸夺回来。

正当我因为得逞而洋洋得意,突然意识到,我和他挨得有些近。

因为刚才那一扑,我半跪着,手抵在他的胸前。而他,几乎半卧在席上,将手肘撑着。

我们的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触到他的气息,微温,带着如兰似桂的味道。他看着我,没有言语,烛光下,眼眸似墨水洇开一般,深邃而意蕴不明。

我忙将他放开。

“我……我拿到了。”我宣告胜利,却忽而有些结巴。

“嗯。”公子坐起来,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四下里有一瞬的安静。

我掩饰着不自在,道:“公子,这赋归我了。”

公子没有看我,提笔继续写字:“随便。”

我应一声,大方地将那纸收了起来。

*****

这天夜里,公子没有让我给他掐背。以致我睡下的时候,比往常早,竟是睡意全无。

睁眼闭眼间,书房里的那番情形依然清晰。说来,这些年我服侍公子左右,方才那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

就像……醉了酒。

祖父教我,无论遇到何事,皆必以镇定为先。所以,我遇到心绪烦扰时,一向很能厘清。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此事乃是合乎常理。

我再怎么不拘小节,也是女子,而公子,多年来倾倒世人亦非浪得虚名。我扪心自问,我长这么大,有没有跟男子这般打闹过?

没有。

除了窥觑窥觑沈冲的美色,偶尔为公子擦擦身,仅有一次的奉命跟着公子骑马……当然,公子当年生病的时候,他全身都是我服侍的。但我可指天发誓,我那时乃是怀着一颗淳朴之心,就算是为公子擦身,也是隔着褥子,胡乱擦一把了事。

所以,人之初,思无邪,我方才那般不自在乃是天性使然。但若说我对公子动心,那是远远不及。爱慕公子思之如狂的人,我见过不少。别人不说,就说惠风。方才那场面,若是换做她……我肖想了一下,摇头,定然惨不忍睹。

这么想着,我安心地闭眼。

毕竟今夜也是有大收获的,公子那篇赋,就算文采略差,书法却仍是上好,恐怕值得好几万钱呢……

许是白日里的事太多,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我梦见陪沈冲在园子里赏景,他对我说,他喜欢我很久了。我正高兴得忘乎所以,转头,却发现自己在东宫,皇后拿着一把刀追杀皇太孙,宾客们袖手旁观,而梁王和长公主在谈论晚上吃什么。我正想着此事大约还要找沈冲想办法,赶回去,才进门,却发现自己进的是桓府。公子正躺在榻上,衣衫半褪。他看着我,很不高兴,说你去了何处那么久,我想叫你掐背都找不到人……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觉脑袋昏昏,好一会才想起来,我确实是在桓府。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我忙起身穿衣。待得赶到公子房里的时候,他洗漱穿衣皆已完毕,正在镜前整装。

我忙从青玄手中接过公子的冠,给公子戴上。

他端坐镜前,一直没有言语。

我偷眼瞅瞅他的脸,并无异色。

忽然,公子抬眼。我的目光不及收回,堪堪遇上。

“你今日还去逸之那边?”他问。

我神色自若:“正是。”说罢,一边给他系上绦绳,一边道,“表公子的伤还未好,杨夫人昨日与我说,要我再多留今日,待表公子可下地行走再回来。”

公子“嗯”一声,片刻,却道:“你明日过去时,将我的用物也收拾些。”

我讶然:“公子要去何处?”

“父亲要往白马寺清修五日,我与他同往。”公子道。

我了然,应下。

“再收拾另一份,带去淮阴侯府。”

我怔了怔:“为何?”

“从白马寺回来之后,我也去住几日。”

我看着他,满是不解。

“公子为何要住去淮阴侯府?”我不解地问。

公子反问:“不可么?”说罢,自己对着镜子将衣领整了整,站起身来。

我跟在他身后,道:“可公子每日要上学,每日也陪不得表公子多久。”

“嗯?”公子回头看我,“你不想我去?”

他的目光颇有些不明的意味,我哂了哂,道:“公子哪里话。”

“那便是了。”公子不紧不慢道,“你莫忘了。”说罢,他叫青玄跟上,自往外面走去。

*****

公子平日在家中,一向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长公主和桓肃不阻挠,自是由他去。

他既然这般吩咐,我便只有照做,用了朝食之后,我到公子房里,找他说的收拾些用物。

说来,我其实很怕给公子收拾行囊。倒不是因为他讲究,而是因为他的东西实在多,就连冠上的各式簪子都有数十根,我往往挑得眼花缭乱,甚难抉择。忙了半天之后,我才终于将用物收拾齐整,用箱子装好,告知管事安排车马送到淮阴侯府上。

临出门前,我往后园去了一趟。

出乎意料,我望见搭在墙头的石榴树枝条歪向了另一边。

我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见那枝条确是被人掰过去的无误。心中不禁一阵惊喜。

这是我和曹叔约定的暗号,哪边有事,就依此提醒,到槐树里的宅子里见面。

我昨日傍晚跟着公子回到桓府时,还特地来看过,和枝条还是原样,想来就是不久前的事。我没有耽搁,午后,借着要去沈府探望沈冲的由头向管事说一声,走出府去。

但现在,我有些踌躇不安。

我又不曾做错事,发甚脾气。我心里不高兴地想,便要往我的房里去。

许氏和樊氏带着儿女,到后院中去与长公主叙话;男人们则各自有事,出门的出门,回房的回房。

公子照例回了院子里,进门之后,便往书房那边去了,却仍旧没有招呼我。

若在往常,我会当做他不需要我跟着,反正青玄是书僮,尽可大方地将书房伺候的事退给他,自己回房偷懒。

“自是公主之意。”我说。

公子狐疑地看我:“母亲那么多女官, 为何这次又选了你?”

此事的确不寻常, 方才那番理由很难说过去,尤其是在公子面前。

我只得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如往日一般,桓府的主人们齐聚堂上共用晚膳。膳后,桓肃过问了公子的学业,众人又闲聊些话,各自散去了。

公子道:“不必问,你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他说罢,重新靠回隐枕上,继续闭目养神。

我愣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我索性耍赖, 道:“我也不知,公主让我去, 我便去了。”

公子看着我,没有说话。

“今日你随母亲去东宫, 是李氏之意还是母亲之意?”公子忽而问道。

我闻言回头, 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他的眼眸浓黑如墨, 注视人的时候, 似乎藏着道不明的情绪, 却又清澄如镜,让人不觉地心虚。

我其实最怕他这样。他闹脾气的时候,大多会直接地说出来, 我见招拆招,要么安抚要么斗斗嘴皮,闹一场也就过去了。唯独最受不了,就是他这样盯着人不言语。

我无奈,道:“公子不信,去问公主就是了。”

回府的路上,我如往日一般, 与公子同乘。

公子在国子学里待了一日, 自是困倦, 与从前上学一般, 上了马车之后,就靠在隐枕上闭目养神。

我看看他,也不打扰,自坐在车窗边上, 看着外头的街市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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