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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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口回答:

“认脸?!”

何泥鳅首先想起前院那些个肢体残缺的神像,只觉一股子凉气冲上脑门。

李长安总算察觉了孩子的忐忑。

他摸着何泥鳅的脑袋。

祭山之前,这帮猴崽子都被何五妹逮去仔细刷洗了一遍,如今挼着,手感正佳。

“怕啦?”

他指了指孩子胸前挂着的护身符,两寸见方的桃木制成,用朱砂绘着简单的符文。

“放一百个心,有这入山符,山里的大伙儿不会害你,反而会帮你。”

“啥?!”

半大孩子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俺又不是没见过鬼?如何会怕!”

何泥鳅气呼呼甩开头上大手,抬脚要走,却又不敢走远了,只好守在一旁踩地上的碎瓦。

李长安没有拆穿孩子小小的自尊。

他笑着起身,招呼大伙。

山路艰而远,该抓紧时间启程了。

…………

行程不远。

但走在最前头的李长安手里提着一个提炉,冉冉烟气自炉中飘出,注入山间稀薄的雨雾中,雾气便莫名变浓。

仿佛漫山的雾气为他所召聚拢而来。

又仿佛他手中所提,不是香炉,而是一条雾龙。

人在雾中,周遭事物难免朦胧。

种种传说又为其镀上一层诡异色彩。

何泥鳅不得不打起精神,警惕着每一片山石,每一树林木,疑心石头后潜藏着鬼怪,怀疑树林中埋伏着妖魔。

偶尔。

队伍停下,李长安开始诵咒,何五妹则取出昨夜祭山的星灯放置路边作祭坛,再拿出冷饭团,供奉道士口中的“朋友”。

每每此时,何泥鳅便竖起耳朵瞪圆眼睛,注意着每一点风吹草动。

可惜。

山中空寂,莫说鬼怪,鸟兽也少有。

就这么,时走时停。

抵达了一片溪谷。

溪水自崖壁飞泄出一片不高的瀑布,冲出泛着白沫的小水潭,在沿着乱石沟漫流。

队伍停下,道士在前头呼唤。

“泥鳅,过来。”

“哎?”

“这片溪谷分给你了,该由你来祭拜。”

“哎?!!”

何泥鳅不情不愿地拿着星灯与碗碟四下张望。

溪水淙淙,两岸草木密得站不住脚。

这该在哪里祭拜呀?

他回头无声向大人们求助。

李长安垂目咏咒无暇他顾,何五妹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唉!他挠了挠头,选了溪畔一块涨水也淹不着的大石头,又想了想,又找了几块石板,搭成一个将就遮风挡雨的小神龛。

将星灯与祭品——一个包了蜜枣的饭团——放了进去。

低头准备火折子时。

眼角余光似有东西闪过。

忙不迭抬头。

目光却只捕捉到一丛摇动的蒿草。

风?还是什么野兽?

迟疑收回目光,却瞧见神龛里的饭团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手指印。

细细雨雾在这一刹那好似变作了肉眼难见的小虫子,密密爬了一脸,让整个身子被一种古怪的酥麻感死死攥住。

何泥鳅想要尖叫。

临到头,又紧紧咬住呼吸,鬼使神差的,垫着脚朝着蒿草摇动的方向瞧去。

“啊!”

他叫了起来。

“五娘!鬼阿叔!快看!”

他指着远离溪水的灌木丛中一蓬开着小小白花的藤草。

“巴戟天!”

巴戟天是一种名贵药材,属“四大南药”之一,民间素有“北有人参南有巴戟天”的说法。

飞来山中有此药生长。

简单来说。

发财了。

孩子们雀跃散开,又在左近找了数株巴戟天。

何五妹翻开行山手账,简笔记载:山阴溪谷,东侧离岸百步接山林灌木处,有巴戟天。

何泥鳅则把石上神龛再搭仔细了些,从怀里取出又一个饭团——这是他的早饭,没舍得吃完——添进了祭品中。

诚心小声祷告:“山里的朋友保佑,若回、回进山能寻着好草药,俺愿意次次多供个蜜枣饭团。”

山中空寂没有回应,只有细细雨雾飘飘。

再启程。

小钱钱给与喜悦压过了传说带来的忐忑。

何泥鳅频频沿途张望。

却再不是警惕暗处窥视的妖精鬼魅,而是……

这里,林边的灌木丛里缠着菟丝子。

那头,满是青苔的乱石缝隙间长着岩柏草。

北边的低洼处,乱花掩映里,簇着大丛大丛的蛇不见。

西侧的山谷中,冒出雾霭的树梢头,缀着窜窜山蒟。

……

拂去遮眼的“恐怖”迷雾,真正的飞来山呈现在何泥鳅的眼前。

处处幽奇,也处处是财富。

何泥鳅目不暇接,不自觉间,便落到了队伍后头。

队伍正小心穿过一条险恶的山道。

一侧是绝壁,一侧是陡峭的山坡,而脚下则是古人凿下的石道,将将供一人通行,且长满了青苔,下脚湿滑。

“帮我看着些。”

李长安在前头呼喊,何泥鳅以为是叫他照看着前面的兄弟姐妹,便胡乱应了一声。

但泥鳅哪有老实的时候?不自觉便分了神。

冷不丁,望见脚下的坡地上似乎长着许多的仙茅。

这可是好东西,不仅能入药,还能拿来酿酒。

他努力探头去看,忘记了脚下。

不慎踩着了青苔。

于是跌倒入淼淼雨雾中。

咦?

在这一刹那,他忘却了惊呼。

我就要死了么?可我还没长大,没来得及赚钱,没来得及给弟弟妹妹们买好吃的,也没来得及给五娘养老送终。

这便要死了?

思绪忙乱中。

突然。

飘渺的雨雾变作了紧实的棉花。

将他托浮在了半空。

待他回神。

已好端端站在了山道上。

手里多了一株藤草,根部还带着没洗净的泥土,耳边留得轻轻一句:

“我不要饭团,我要包子,肥肉馅的,不要甜的,要咸的。”

笨蛋。

愣神中,何泥鳅下意识想着。

蜜枣可比肥肉贵多了。

再低头看手里的藤草,和巴戟天相似,结着红色的果子。

他“唉”了一声。

当真是笨蛋。

不自觉咧开了嘴角。

这是羊角藤,不是巴戟天。

两样虽然长得像,但这个时节,巴戟天还在开花哩。

“泥鳅。”

道士的呼唤远远自前头的雾霭中传来。

“哎!”何泥鳅高高应了一声。

“不要分心。”

“好!”

他把“巴戟天”贴身放好,不再东张西顾,嬉笑着跟上队伍。

…………

子夜。

钱唐城内。

“十钱神,十钱神。”

如水弥漫的夜雾中响起阵阵呼唤。

一个年轻人于街道岔口处焚香烧纸。

叩拜后,恭敬奉上十枚铜钱,以及,一叠小鱼干……

没办法。

自道士从窟窿城归来后,十钱神的业务见涨,以前几乎只有富贵坊的居民呼唤,而今满城男女都在摄召。

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纷至沓来,李长安分身乏术,更没有时间去一一回应。

若寻其他的鬼魅帮忙,城中宵禁,鬼魅上街会被神将捕拿。

只好求教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的长毛贼们。

所以同炭球儿一番交易,满城的猫咪就成了十钱神的神使,帮他倾听信徒的祷告。

于是。

没有神灵乘车自雾中而来,只有一只橘色肥猫跳下墙头。

两口炫光了一整碟鱼干。

舔着爪子,仿佛在说:“好了,你可以许愿了。”

“信徒何水生,年十七,幼时失父母……”

年轻人或说何水生念念叨叨了一堆废话,就是不入整体。

橘猫不耐烦,喵喵骂娘。

何水生支支吾吾两声,终于一咬牙,说出了愿望。

“我想变鬼!”

“喵?”

“这么大的院子都挤不下,那山里得有多少个鬼呀!”

“少则数千,多则上万,谁也说不清。”

何泥鳅神情一松,刚要吐口大气。

“丁点儿大的院子哪里挤得下。”

这口气于是卡在了胸口,好半响才抚平。

祭山之后没休息多久,李长安便领着何五妹和院里的几个大孩子一起进了飞来山,说是要作“行山之礼”,留得卢医官在慈幼院照顾其余小孩子。

孩子们最初还是有些雀跃的,毕竟谁不向往冒险呢?可是渐渐深入空山,人烟绝迹,深林环抱,便只余惶恐与忐忑了。

这可是飞来山呀,几乎是坊间一切恐怖故事的发源地,是仅次于窟窿城的又一个厉鬼巢穴。

“他们在这?”

“怎会在这儿?都在山里哩。”

李长安正在打量屋瓦上一团又一团簇拥着的青苔丸子。

这间道观建立时很下了一番功夫,后院厢房的墙体大多由砖石搭建,木质的梁柱门窗虽已腐朽坍塌,但框架仍在,若肯费功夫修缮,即便不能比富贵人家的山中别苑,也比城边边穷人家的茅草棚子好上太多。

于是沿途所见,所有的云雾缥缈都成了阴气森森,所有的奇花怪木都成了鬼影招摇,所有的风声、水声、虫声、鸟声也都作了鬼哭啾啾。

尤其是到了这山中破观。

山色、雨色、烟色、天色都搅匀了混做一起。

可惜何泥鳅不是什么文人骚客,对沿途山景并不欣赏,心里只有忐忑而已。

坍塌的墙垣、林立的残破神像、荒颓的神堂,后院残破而老旧的厢房与古井……一切的一切都是种种志怪故事天然的舞台。

何泥鳅不安得很,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倒退些,这样便能留在山下看家,而不是上山来听自个儿心肝“噗噗”打鼓。

“鬼阿叔。”他期期艾艾凑到李长安身边,“行山是作什么呀?”

祭山之后的清晨,飞来山飘起小雨。

高高低低的山岭嵌入茫茫云天。

雨生溪谷,云垂雾中,雨与雾渺渺茫茫相连,缥缈的白淡入沉郁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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