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番外2 星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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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寒潜藏在一众黑衣人里,在飞奔远去的马蹄上回了一下头,然而黄沙漫漫,他没看见人,只瞥见了天边暗淡的勾月。

两个时辰后,一骑快马冲向了珑溪边境的凭阑城。

这城门就开在凭阑山脚,想要越过此门进入珑溪几乎不可能,单枪匹马的斥候很快就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备,被一根根寒光凛凛的箭尖给锁住了。

他这一生,被人算计、陷害、追随、仰慕,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可他最深刻的记忆,却是在作为阿岚的那段时光。

他并不喜欢大偃,这个国家的君主身在福中不知福,贪婪昏庸、无甚作为;臣工的心不齐,某些人不甘居于人下,在阴影里拨弄风云;百姓懦弱窝囊,只会忍气吞声。生在珑溪穷山恶水里的必兰阿敏很难理解,为什么这种腐朽的国家,能在神州盘踞几百年。

带着这种疑问和妒恨,他遇到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偃人。

那年必兰阿敏还没满十一岁,大偃客商将珑溪的政权挑拨得四分五裂,他名义上的大哥在骑狩时忽然对他拔刀相向,必兰阿敏在伴童的舍命相护下孤身蹿入大漠,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流浪。

行行停停,走到若羌山下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尽,这时他远离了前半生的繁华,像个乞丐一样倒在了路边上。

民间是传言是假的,饥饿的黑熊并不嫌弃“死人”,要不是章家的马队恰巧路过,很早之前,世上就没有必兰阿敏这个人了。

他第一眼看见章舒玉,是在倒退的马车上,那人从车厢里钻出来问情况,受惊的马儿不听指挥猛地欲往斜冲,章舒玉没有防备,被颠得直接从车辕上掉了下来,滚了一身的枯草叶。

必兰阿敏当时就绝望了,如果来的是江湖人,或许会有胆量来救他一救,可这么一群只是看见熊就吓得吱哇乱叫的队伍,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看出希望。

然而就在丧失斗志的一瞬间,他听见了一声“快,救人!”,那声音十分年轻,不算严厉,但带着一种坚定和冷静。

接着,无数种东西蝗虫过境一样砸了过来,有小粮袋、香料包、酥梨、大栗枣、狼头木雕、拨浪鼓和生的骆驼肉。

獠牙都扎破了喉管的黑熊被打断进食,被浓郁的香料气味熏得狂躁不安,酥梨又砸在它脸上,迸出了它钟爱的甜味,它想吃但又怕人,在搅扰和饥饿之间徘徊的结果就是它忽然仰头咆哮了几声,忽然折身地动山摇地朝商队冲了过去。

浑厚的嚎叫惊起无数休憩的山鸟,黑压压地掠向了天际。

比鸟兽更惊慌的是被锁定的商队,走货的骏马嗅到了致命的危机,拉着马车和货物嘶鸣乱奔,脚夫腿上的功夫好一些,魂不附体的状况下也顾不得东家西家,拔腿就往后撤。

那时的章舒玉还没有瘸腿,常年在外游走的身体也还算康健,他逃跑的速度中等偏上,照理说被黑熊扑倒的人不该是他。

可黑熊在暴怒之下,竟然也没失去野兽的狡猾,它追了片刻见人作鸟兽状散开,居然又有始有终地掉转了方向,再次朝必兰阿敏回扑过来。

失血过多的必兰阿敏的意识已经濒临涣散,连折回来的黑熊咬在手臂上的剧痛都察觉不到了,黑熊叼着他的左臂开始朝树林里奔跑,不断有撞击和挫伤出现在他身上,在坠入黑暗之前,必兰阿敏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右手,黑熊威胁的低吼在耳侧徘徊,可他听见来人说了句话。

“抓住我。”

光明和声音尽数远去,五感迅速钝化,可必兰阿敏却记得右手上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温度,他生平锱铢必较,那人抓得他很痛,可他心里是感激的。

在黑熊嘴里抢人的章舒玉激怒了它,被它一巴掌拍了个七荤八素,盛怒的黑熊对活人的兴趣更大,很快放弃必兰阿敏,咬穿了章舒玉的左腿,拖着他往丛林里逃窜。

章舒玉大喊着“火”,随行的脚夫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去点火,他们牙行虽小但零碎很多,有的去抱酒坛子、有的去翻菜籽油、还有的去集火折子,眨眼间就备起了家伙什,追着黑熊一股脑砸了过去,顷刻间火舌乱舔,卷上了黑熊油光水滑的皮毛。

野兽对火都有种发自骨子里的畏惧,黑熊感觉背上升起里一种毛骨悚然的热度,甚至都顾不上张嘴松开章舒玉,就叼着他的腿就地打起了滚,章舒玉腿上血肉模糊,翻滚间衣物上也着了火,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了挂在腰带上的度量衡,在赵荣青目眦欲裂的惊恐里猛然坐起来,拼尽全力地砸在了黑熊的左眼上。

黑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疼得在原地刨飞了几把土,这才肯撇下这些难啃的人类奔进了树丛里。

再醒来的时候,必兰阿敏就已经身在离若羌山不远的勺新城中的驿站了,衣服被人换了,伤口也敷上药膏裹上了,进来送药的小厮见他醒来,欢天喜地地奔出去禀告,少倾一名老者带着郎中进来,替他把了脉,连带一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好在对方老头并不介意他的迟钝,只是交代他好好休养。

两日之后,吃饱喝足睡得安稳的少年恢复力惊人,傍晚多吃了些蜜瓜,夜深之后尿急却没找到夜壶,只好忍着胸口的痛楚起来去寻茅厕,然而他一拉开门,发现隔壁的客官也是无心睡眠,一个人坐在夜幕里忙活着什么。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他,那人侧过头,像是没料到他会出门似的愣了一下,然后对他笑了笑。

“你也睡不着啊,好些了吗?”

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难以听出平常的音色,可必兰阿敏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就是那天从车上掉下去的人,因为他腰侧挂了把鎏了金似的异形算盘。

这就是他命里最敬重的恩人,在这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因为腿伤疼得受不了,意外地跟他在驿站的走廊里相逢了。

之后牙行的大当家落下了腿疾,而背井离乡的珑溪储君,因为暂时无处而去,就成了这个民间牙行里的跑腿小厮阿岚。

那时必兰阿敏还没有背上家族的重任,也没有尝过权利的滋味,他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来到了苦屿城东的小牙行,欠了东家大哥一条腿,就替他风里雨里东奔西跑。因为模样长得好看,很快就成了厨房刘大妈的心肝,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留一碗。再加上拳脚功夫不比行里的镖师差,大伯大哥的见了他,也会对他抱抱老拳。

章舒玉对他也好,为了救他折了一条腿,可从来没对他黑过脸。

他喜欢呆在章舒玉身边,因为这人生在人间烟火里,四面八方全是鸡毛蒜皮,什么隔壁家的猪跨栏了、几户开外的狗被人偷偷宰了、谁家的老母鸡被人以觊觎鸡蛋为由囚禁了……可他身上毫无戾气。

这人对行里的谁都不差,必兰阿敏觉得恰恰是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态度,才是最难得的。

不过东家大哥也有很多阿岚看不惯的做法,这人心境宽阔,不爱记仇,被人辜负了也只会反省自己不够耳聪目明,下次再遇着这些瘟神躲开就是,可恩怨分明的必兰阿敏受不得气,他棒打过城里嫌章舒玉是瘸子的首富员外,也绑架过为了中饱私囊而克扣牙行货物那个师爷家的四姨太,为章舒玉出过很多气,也惹下了很多梁子。

那年秋收,阿岚坐在四面放空的骡子马车上跟章舒玉去麦田里收粮,空气里清甜的麦梗香让他觉得一辈子呆在这个小牙行里当小厮也不错。

可世事从不能如人所愿,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之前,他外祖父派来的探子辗转寻到了苦屿城,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他姆妈微生律的项上人头,被必兰征以弑君的罪名下令挂在了天玑台的白塔上,七七四十九天不得撤下。

阿岚眼前一阵发黑,后跌着撞到了挨墙的柜子才堪堪站稳,满心都是难以置信。

他姆妈是祁连山天玑门里的祷师一脉,生性与世无争,毕生以研习和诵祷为己任,传言说她能听到天神的声音,进而向牧民传播福祉,也就是大偃人口中的神婆,这种女人怎么会弑君呢?

从这天起,阿岚就不见了,章舒玉派人找过他一段日子,可是杳无音信,他像一只误入的迷途鸟,一头扑进了和兴元,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此后七年,一步步踏入权力中心的必兰阿敏再也没有见过章舒玉,他的眉眼变冷了,心也变硬了,可他仍然会怀念那间挤满了老百姓的小牙行,那是他年少的一场美梦,和利益、争斗、权谋通通无关,那时对他好的人别无所求,只是因为淳朴和温厚,所以不去打扰它就是最好的保护。

可回忆是有期限的,微生律去世后的第四年,必兰阿敏忽然发现自己记不住她的模样了,这种悲哀让他无力,随后他甄选画师,为他母亲、外祖父和章舒玉各画了一幅画,挂在他的起居室里。

这时的必兰阿敏并不知道,他这个留恋的做法才是让章舒玉早逝的千头万绪,他只知道自己心里涌动着一股杀戮的恨意,他这一生中两位至亲至重的人,都死于大偃皇朝这个异心突起的烂摊子里。

他不需要像任何人起誓证明,必兰阿敏将穷毕生之力,一一诛杀那些将他逼成孤家寡人的奸人。

无声的寒风拂过戈壁,浑身杀气的珑溪国主替他的东家大哥整理好仪容,然后在随从惊掉眼珠的惊愕下,面对这具无名尸磕了一百一十七个头。

这是天玑门最高的跪拜礼,不拜父母与君主,只拜圣贤与万古长天。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所以人最多只能取九九,九九倒置是六六,九九八十一加六六三十六,就是人能达到的极致,寓意与天长存,不死不灭。

就在他磕完最后一个头的时候,即将分离的昼夜里,十四颗主星上的亡神冉冉升到了半空开始大放异彩,而另一颗陨落到一半的将星,带着一条烟气似的尾巴,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已经入眠的观星师们错过了这一短暂而罕见的星像,只有戈壁尽头的绿洲里,因为战火而无人采摘的细辛花见证了这一幕。

陌上花开,已无人归矣。

他覆住章舒玉的手,传来的温度冷得他打了个哆嗦,传言中心机深沉的必兰阿敏眼底浮起了细碎却真实的痛苦。

这个人的手太冷了,不是他熟悉的东家大哥。

筐里有一封不具名的信,和一把带着珠光的小算盘。

随后这两样东西被连夜送往毂下云胡郡,天光未亮时竟然惊动了国主,使得他换上常服,带着一队马商打扮的卫兵飙出了边城。

年轻的君主来得太快,大漠的朝阳还没升起,戈壁滩上的尸体还没引来分食的野兽,必兰阿敏揭开棉被,从火光里看见裹在里头的人躺得并不体面,肢体交叠、脸朝黄沙,眉睫和发丝上都是白霜,记忆中总是带着笑的面孔上只剩下冰冷的青灰色。

师父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千万人来说,章舒玉确实只是一个“小节”,蒋寒这样在脑中劝着自己,冷冰冰地答道:“没气了。”

得到答案的蒙面人有些高兴,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在这冷热交替的鬼地方夜袭和沙里趴了,立刻脚步轻快地出去报信了。

蒋寒托着章舒玉仍然温热的后脑勺,死人的身体有种活人无论是昏迷还是深眠都无法达到的绵软,蒋寒的手因为颤抖而有些脱力,章舒玉的头即刻滑落,然后仰成像是被人打断了颈骨的反常姿态。

不等对方出声拦阻,识相的斥候就举高了双手,大声吼道:“大偃靖北军平沙骑都尉王午有要事禀告必兰国主。”

他不再前进,声嘶力竭地反复喊着这一句,接到消息赶来的巡检司在城楼上观摩了片刻,想起值此几国交战之际,这等军情大事还是得上头拿主意,连忙与这王午交谈了数句,最后从城楼上放下一筐吊篮,让他将信物呈了上来。

首领亲自进来试了章舒玉的鼻息,确定他是死透了,而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虽然应绍丘的信没能得手,但好在它也永远见不到它的收信人了。

大漠行马不便,首领命人搜走了章舒玉的随身之物,随后将他用棉被一裹横挂在马背上,沿途抛在了无人的戈壁滩上,自有天上的秃鹫和地上的沙狼让他销声匿迹。

这画面像一柄无形的尖刀,在蒋寒心口扎了个血肉模糊的豁口,塞外的冷风像是在往他肺腑里猛灌,将他冻成了一座人形的冰雕。

愧疚像是实体化的泰山一样将他的神智压垮了,他的手指紧握成拳,脊梁不堪重负地拜下去,额头抵在章舒玉仰起的下巴上,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蒙面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说:“死了?”

蒋寒心下一恸,眼底瞬间聚满了杀机,他刚出师不久,这是他正式办的第一件差事,又或者说害死的第一个无辜之人,他还远远没到能够无动于衷的境界。

他亲手将朋友推进了死亡的深渊,从这一刻起,他离圣人或恶鬼,已然近了一步。

死人的发丝杂乱地缠在蒋寒的指尖上,像一缕缕摆脱不掉的前尘。

轻便的脚步声纷纷叩击耳膜,蒋寒迅速将章舒玉往榻上一放,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铜算盘,使得它“哗啦”一声钻到了床下,蒋寒来不及去捡,抢在门扉被推响之前像截木头似的杵在了床头。

丑时二刻,悬泉置。

算盘落地的响声将桌边上打盹的蒙面人彻底惊醒,他抖了一下猛地坐起来,瞥见床榻边的同伴的指背正搁在那商人的鼻翼处,登时松了口气,他只怕人质落跑,不怕他断气。

毕竟这伤势大家有目共睹,并且十成都在赌这瘸子挺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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