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长夜，也是灯火

舞台上，主持人播报的声音告一段落。

灯光就在此时彻底熄灭。

杨谦南颇为习惯这场面，面色平淡地旋上瓶盖，两指捏着饮料，嵌进椅臂。

它像一条银河，像恒星爆炸后的璀璨光幕。

杨谦南仰头望了一眼，已经能想到媒体会怎样撰稿，带着“首次实现”“3D全息”“水喷淋动画”之类的关键词，在网络上狂轰滥炸。

可是他看着这片星空，杏仁核仿佛被刀尖刺中，不合时宜地发了一会儿呆。

那些碎砾般的刀锋渐渐汇聚。

几乎没有悬念，它会弯曲成产品的手环形状。水喷淋系统转换文字，用下降的雨滴在巨型手环旁边打上一行立体slogan——Run ahead of the times。

雨幕坠落，灯光大亮。发布会主持慢慢走上舞台，唤起一片掌声。

Joyce两颊因激动而涨红，一边奋力地鼓掌一边邀功：“怎么样，效果不赖哦？”

气氛热烈。

他的脑海里却是一些平淡的，不足挂齿的往事。

杨谦南的目光随着炫目的光束坠落，惯性使然想拍两下手，却突然看清了T台对面的人群里，坐着温凛。

他几乎忘了鼓掌。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幻觉，以为是鬼魅。

怎么会这么巧呢？

偏偏是在上海，偏偏是在这里。

曾经有一个久远的黎明，她义无返顾地离开他，把他抛在机场。兜兜转转，又是这座城市，他们重逢在一个混乱喧嚣的夜。

曾经他为她铺了满楼星海，他自己却无缘得见。时隔五年，他居然在她亲手设计的这片星空下，复又遇见她。

杨谦南四指按上膝，一遍遍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多久以前了？他停靠在苍茫草原的路边，斜倚在车门上给她打电话。

星辰满布。他说凛凛，我很想你。

转眼又是一个秋。

秀场温度维持在二十二度，女士们身着正式的小礼服，盛装打扮。温凛穿着一条宝蓝色的抹胸短裙，柔巧的耳垂上缀着两粒珍珠，坐在一排艳光四射的名流女性中间，眼神因审视效果而显得分外冷肃，疏离地拍着手。

距离他们上一次相见，已然四年有余。她换了利落的中短发，时光将她的轮廓打磨锋利，嘴唇抹上深红，别有一番闲雅雍容。

当年的小美人出落得袅袅婷婷，像只鬼魅。黑暗与人间，无一能将她吞没。

杨谦南的心里几乎涌出那句久违的，我很想你。

凛凛。

她膝上摆着一本褐色封皮的记事本，侧身和一旁的同事交谈着什么，白皙的耳垂上珍珠吊坠柔光熠熠，闪着十字光芒。

对他的注视浑然不觉。

其实温凛知道今天这家科技公司的投资方里有他。

杨谦南这两年离开钱东霆单干，名下公司投资的领域很广，温凛时不时就能在新兴公司的融资名目上看到他的身影。但那只是资料页面上一个小小的边角，他们之间相差了几百个层级，他也不太可能亲自来参加一场发布会。

从前网上盛行一个六度人际关系理论，说人最多通过六人传递，就能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可是有这六个人有什么用呢，最多让她在翻资料的时候，发几秒的呆。

见过太多次之后，她连发呆的时间都缩减得可以忽略。

整整两个小时，他们座位之间的距离只有三米，却从未交汇过眼神。

舞台上，产品经理在大屏幕上演示着最新款的智能手环，讲述着用户体验与技术革新。温凛依然是那个不论内容有多枯燥，都认真得仿佛在记课堂笔记的人。杨谦南撑着头，想等她什么时候回神，会发现他的存在。然而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微微蹙着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盯着她看。

Joyce仍在他耳边，志得意满地解释这套3D全息动画和水喷淋系统结合的科技元素。杨谦南无意识地弯起嘴角，眼神指着一个方向，不经意般问道：

“你刚刚说你的上司，是哪一个？”

发布会结束，温凛统筹着所有媒体资源，上网扫了一圈KOL的发布情况，捏着手包，一边打电话一边退场。同事Michelle在她身边，说甲方请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温凛摇头，说不了。

Michelle惋惜道：“你也不要总是不参加呀，适当放松一下。”

温凛心道甲方请客，这种场面饭是吃不饱，酒要喝到吐，算什么放松？

“你们去吧。”她态度礼貌，却蕴含着冷淡，说这两天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

Michelle有些郁闷地另外几个同事走了另一个方向。她和温凛是同一年进的公司，一起吃过不知多少顿商务餐，关系也比一般同事更好些。可是离了工作，她们却几乎没有私交。

温凛目送她离开，也独自转身。

媒体嘉宾纷纷退场，空旷的秀场里满地宣传手册。温凛给工作人员让了条道，对着T台拍了张照留念。微信消息不停弹出来，工作群和朋友圈早就被小视频刷屏。

大学时代刚创业的时候，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热血得男男女女恨不得一起拥抱。如今有能力干一票大的，却只有表面热闹，众人在底下客套恭维，说“哟，又搞出什么黑科技？”，然后“X总”，“大佬”地叫，呼唤请客。

温凛把刚刚那张照片发到工作群，作了一通感谢团队的发言，捏着手机走出了秀场。

夜幕已降，南国的都会寒气逼人，那种完成一项大任务之后倦怠的空虚感又霸占了身体。她把疲惫的身躯抛上的士，回常熟路的家里。

十字街口的霓虹灯在窗外渐次远去，她渐渐闭上眼睛。

这是她来到上海的第三年。

2013年末，她拿到硕士学位，接受了一家跨国广告公司的offer，回国做数字营销。她履历出众，起点很高，年底考评通过之后，老板隐隐有提拔她做ACD的意图，升职速度可谓迅猛。

但在精致又冷漠的城市文明间，依旧是这样渺小而不值一提。

的士载着她横跨虹口和黄浦，穿过外滩隧道，路过南苏州路。

这城市无疑是美好的。分明是相似的地名，上海的苏州路艺术气息浓郁，从英国领事馆官邸，到老石库门里弄，扑面而来一个华洋杂居，浮华绮靡的十里洋场。

可她总会猝然想起北京城里那条交通混乱，灰扑扑的苏州街。

她有时回想起那个在风雪天遭窃，身无分文站在街头等人认领的小姑娘，会觉得恍若隔世，又无端怀念。温凛无处消解这些情绪，只能打开顾璃的朋友圈。

顾璃打开微信，发现温凛给她的朋友圈点了一大波赞。

她敷着面膜，克制地笑了两声。

这是温凛的习惯。顾璃刚从杂志社辞职出来做公号的时候，经常需要集赞来参与一些小众活动，到处喊熟人帮忙点一个，温凛帮她的忙帮习惯了。如今她做成了时尚大号，去所有活动都有商家邀请，早就不用再仰人鼻息，温凛还是会在每天的下班路上打开朋友圈，一条不落地把赞给她补上。

顾璃打开她的微信窗口，笑嘻嘻说：“今天不用加班呀？”

温凛回：“甲方产品发布会，办公室拿了一叠邀请函，去捧个场。”

顾璃照例嫌弃她这个行业薪资低加班狠，不明白她坚持下来是为了什么。温凛处之若素，说当然不能和你这样坐地日行八万里的人比。顾璃哼道：“你别笑话我。我属于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

温凛说：“不是有小顾陪你风险均摊？”

小顾是顾璃的现任男友，因为姓氏一样，他们内部按地位分配了称呼，顾璃是大的那个。

闺蜜聊天总是没什么新意，聊着聊着就会转到男友身上。

顾璃轻描淡写一句：“吹了。”

“又吹了？”温凛倒不怎么惊讶，习惯性关心一句，“这个又是为什么？”

顾璃于是开始抱怨，说没劲，每天和他只能聊早中晚饭吃了什么。

温凛嘴角浅然一勾，语带两分讥嘲：“不然你想和男朋友聊什么？离岸人`民币？”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全是琐事，重写进度不会很快。我每次承诺当天晚上更，其实是我当天晚上才有时间码字，但有时候写到天亮也憋不出一章，导致很多人说我食言。我想了想，这确实是个无解的问题，对阅读体验有要求的还是完结再来看吧。

对重写这件事，也很无解。除了说抱歉也没办法。我知道这样很影响大家，但总比草率完结要让我心安。之前家人生病+我三次元在打官司，状态非常差，我连毕业论文都是逼着自己写出来的，码出来的小说当然也……很一言难尽了。

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啊，总而言之，以后不全文存稿绝不出来混了。让你们看见这么狼狈的我，也是最后一次了。

全场掀起一阵惊呼。

银白色的圆柱解体成漫天繁星，一道道锋利如刀刃的碎片布满穹顶，突然静止。3D投影造成的逼真效果令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抬头望，望那银色繁星。

光线收束。

雨滴收束。

液体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渐渐聚拢成一个奔跑动作的静态人形。音乐如撕裂地底的强光，瞬间迸发，动感十足的鼓点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水滴汇聚的人体随着音乐开始奔跑，突然运动起来。几乎是同时，顶棚的隐形轨道启动，水滴小人在T台上移动，喷淋而成的人体在T台上奋力向前奔跑，两个全息投影而成的银白色沙袋从空中荡曳而来，助跑到此的“水人”腾空跃起，将沙袋一脚踢向半空——

秀场礼宾把他引导到位置, 俯身向他交代些什么。杨谦南两腿交叠，坐上一张后现代风格的银色金属椅，侧身微微颔首。

所有人的头顶, 悬挂着一个类似《生化危机》里生物培养皿的巨型水箱, 添加过硫酸铜溶液的水质呈浅蓝色, 四根呼吸管一般的黑色塑胶管漂浮在其中，像剧毒的水草在海底浮游。

Joyce悄悄指给他看，问他像不像鱼缸。

与此同时，舞台两侧的发射器射出两道相对的强光，照彻秀场。配合着节奏感极强的心跳声，水装置启动，密集的水滴呈一面光幕，在舞台上流动，中英文男声传到秀场的每个角落——

“欢迎来到A390智能运动手环发布现场。”

Joyce兴致勃勃指给他看：“我们公司的人就在对面，就坐在那儿，你看到了没有？”

他随意瞥去一眼，灯光太暗，水箱的粼粼波光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密集的人群宛如淹没在海水中，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他对她的同事毫无兴趣，视线从一群女人身上扫过去，漠然收回，手里拧开秀场配备的赞助饮料。

杨谦南眼眸向上一挑, 说：“这东西不是你们设计的？你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

Joyce娇嗔：“我当然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啦。我为它加了多少班呀。”

他入场的时候，秀场灯光半暗，嘉宾和媒体已经就位。面前的T台被设计成崎岖不平的灰石路径, 舞台两侧分别架了两台发射器, 和顶棚一只巨大的水装置呼应。观众在黑暗中观察着这些陌生的设备，揣测待会儿的发布会效果。一道迷蒙的白光追随着他，在一个女生旁边落座。

Joyce笑容满面地冲他抓了抓手，小声说：“你来啦？”

“你加过班？”

女孩过分年轻的脸上泛起两抹浅粉, 取巧卖乖，嘴唇一扁：“那……我肯定也加过几次的。我们leader是个工作狂，拉着整个团队加班到零点的那种。那我虽然是做实习, 也不好意思每次六点半就走人呀。”

杨谦南挑挑唇，不置可否。

杨谦南再一次见到温凛, 是在一个科技秀场上。

2016年是VR与AR技术爆炸式发展的一年，几乎所有科技、传媒、互联网公司都将目光瞄准了虚拟现实领域，纷纷设立自己的VR部门, 一间间商场开设了VR展台与体验区, 将消费者带入一个三维立体的时代。

这场发布会也同样以3D全息投影作为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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