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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因倒是挺大方地上前去。

宋仁济拿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的钱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给你妈妈做手术,再给自己买点东西。我这次来得有些匆忙就带了这么些,里面还有我的电话,钱不够了再联系我。”

王建国的徒弟“哇“了一声:“天上掉馅饼啦。”

“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宋仁济上车前一再嘱咐祁因,“给我打电话。”

宋仁济走了,小徒弟特别好奇过去问祁因:“我能看看里面有多少钱么?”

祁因把纸袋给他,他拨开一看,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仇秀珍。

“别闹了,快还给人家。”仇秀珍真受不了这孩子。不过说起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普通老百姓一个月工资就几百块钱,突然见到大几万块,是个人都得缓半天。

“拿这么多钱回去太危险,我们送祁因回去吧。”仇秀珍问祁因,“你自己有银行账号吗?保险点把钱存起来,别放这么多钱在家,你家之前不是进过贼?”

“我没有银行账号,都是用我妈妈的。”

“也行,这样,明天阿姨请个假送你们去上学,咱们顺便把钱存上。”

“嗯好,谢谢阿姨。”

仇秀珍摸祁因后脑勺:“不用谢,你和我们家小童这么好我把你当女儿的。小童好像一直在等你,大晚上的觉也不睡说你还没回家,担心你的安全非得出来看看。”

王昱童被她妈妈说得臊得很:“妈!”

“怎么了?你们小姐妹感情好挺好的呀,你们这代是独生子女,好朋友之间多帮助帮助是好事,以后你有个什么事祁因也会帮你的。”

祁因微笑:“是,一定的。”

王昱童平时也没这么小气,妈妈说她们俩感情好她还巴不得呢。可这回不一样,她和祁因哪还是什么正经的小姐妹啊,都已经……

王昱童偷偷看一眼祁因,祁因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都有点微妙,匆忙避开,生怕会被仇秀珍发现些什么。

仇秀珍她们送祁因回家时问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妈去医院了,刚检查完。”

“又去医院了?不是刚做完手术吗?”

王昱童心漏跳半拍。

祁因很镇定回答:“不小心摔了一跤,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上医院看看比较好。”

“怎么这么不小心摔了?你也再细心些,你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经不起摔。”

“我知道了。”

到了卫生所楼下小徒弟骑车走了,王昱童说有点话要跟祁因说,跟着她一同上楼。

仇秀珍在楼下等着她,她们俩站在二楼走道里,王昱童小声问:“你妈妈真的没事么?”

“嗯,就是摔了一下,不严重。但是情绪好像不太好,一直在闹脾气,一整天什么东西也没吃,林医生也没办法只好给她输液。输液的时候又把护士给打了。”

“……都是我的错。”

“跟你没关系,她一直都这样神经兮兮的。”

很明显祁因的话是在宽慰王昱童,这事的确是她们刺激到了杨素才导致杨素摔伤住院,王昱童难辞其咎。

“所以,当时你妈妈是真的看到了么?全部都看到了吗?”王昱童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却在下一秒被祁因斩钉截铁的一个“嗯”字打破了。

“那、那怎么办?”

“别慌啊,她瘫痪了能怎么样?当时能说几个字,后来去医院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没事你别放在心上,她也不可能去找你妈妈说什么。”

仇秀珍在楼下提醒王昱童快点回家。

“我不是怕她找我妈。”王昱童逞强,“我是怕她对你不好,万一她也打你怎么办?”

“我不怕她的,倒是你……”提及那个巴掌,祁因心疼得不行,“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明天你还要去医院?”

“林医生说第二次手术本来就要开始准备了,这次住院正好,一并检查之后观察,能做就做了。我正愁钱的事,你看,钱就来了。我也挺幸运。”

“可是那人是谁啊?谁会给小时候认识的朋友家里这么多钱。”王昱童不太喜欢那个姓宋的男人,说不上为什么。

祁因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也会这么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

杨素第二次手术安排在五月份进行,度过四月之后日光城马上热了起来,气温爬上35度之后就一直没降下来过。

王建国两头跑了好几次,仇秀珍跟着他一块儿愁眉苦脸,王昱童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厂房说什么租房,她没敢细问,生怕问了便会立即得到答案,迅速被带离日光城。

她一直想找机会跟祁因说她家里可能有的变动,却一直开不了口,总觉得一旦开口祁因就会疏远她,就会觉得她是个背叛者。

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动让王昱童对祁因的亲密都小心翼翼,充满了罪恶感。

夏季的校园里全都是不知热为何物的小豹子,太阳在头顶上炙烤,他们在操场上疯跑。

王昱童特别不喜欢晒太阳,一晒就黑,一黑就丑,进入五月份之后她发现自己变黑又变胖,课间操还非得下去晒太阳,简直成了她的噩梦。

“我班芋头一回头,震倒一栋教学楼;我班芋头二回头,飞沙走石水回流;我班芋头三回头,男人自杀成潮流;我班芋头四回头,吓得恐龙回地球……”

蒋茂跟在王昱童身后每天编着不同的调调逗弄她,气得王昱童到处找武器,极度后悔当时没坚持下去的跆拳道,不然现在怎么也拽着他决一死战。

蒋茂依旧抄着王昱童的作业,每次考试都垫底,王昱童也一副妈妈心肠地提醒过他:“你作业都不自己做考试哪会考的好?别抄啦,马上中考了,你这样怎么考高中啊。”

蒋茂老大没意思地挂在椅子上:“芋头现在厉害了,都会教训人啦?谁说我要考高中了。不考。”

“不考高中你干嘛去?”

“去我表哥的小卖部帮忙呗,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王昱童嫌他说话难听不再搭理他。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同龄人跟她说不上高中了。在她印象里所有人都会奔往高中的道路,经历血淋淋的高考之后成为一名成熟的大学生。

如果不上高中,这么小就要踏入社会吗?

就在杨素被推进手术室的那天,老姚早读课就早早来了。他走进教室的时候班里的人都没发现他,哄闹的教室里他挺直了腰板,安静地看着这些学生。

祁因喊了一声:“起立。”这时大家才发现老姚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立马全站起来,齐刷刷地:“老师好。”

老姚没像平时模式化地回答“同学们好”,而是压了压手掌,比了个“坐下”的手势。

气氛莫名地古怪。

“今天上课之前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老姚低沉缓慢的声音让人心慌。

王昱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斜前方,空的。

“我们的蒋茂同学,昨天去世了。”

老姚说出这话的时候全班人几乎同时转头看向蒋茂的课桌,低低的一片惊讶声。

“他骑摩托车帮家里人运货时遇到了车祸,没有戴头盔,当场被撞身亡。明天他家里会为他办追悼会,为了方便各位同学参加特意定在中午。”老姚的表情有些失控,低下了头,“大家有空就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同学们互相交换吃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祁因看向王昱童,见她整张脸都白了。

记得上一次直面死亡的时候王昱童年纪还小,面对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爷爷,她表现出的是害怕。那时她并不明白什么是死亡,这一次她依旧懵懂,可她很难过。

每天都会见到的人,会说话,会生气会笑的人,一夜之隔就成了摆在灵堂前的一张黑白照片。

王昱童和祁因站在一起,看着白色布帘下蒋茂的被封存在玻璃框之后的脸,非常陌生。王昱童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祁因抱着她,帮她抹去眼泪。

老姚站在人群中也在哭。

有人低声说:“姚老师应该想起他儿子了。”

“他儿子怎么了?”

“前不久也是刚去世,据说也是意外从楼上掉了下去,哎,年纪也是这么一点点。”

祁因看向老姚,两鬓都已经花白的老姚一丝半点凶悍不剩,哭得像个孩子。

夏天的河堤旁很凉爽,有低飞的蜻蜓。

桥上轰隆隆地开过摩托车和公交,仿佛再多一辆车碾过桥就会被压得支离破碎。

这是王昱童第一次逃课,也是祁因的第一次。

她们俩坐在那儿很久,风吹痛她们满是泪痕的脸,她们认真地讨论什么是生,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成熟,什么是死。

“当时我不该那样伤他的心。他很爱我们。”提起去世的爷爷,王昱童特别内疚,“但是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道歉了……‘再也不可能’这几个字,就是死亡本身吧。”

“那时候你还小,你爷爷明白的。”祁因说,“这就是成熟本身。”

王昱童被她说得更难受:“那什么是生,我们终有一天要死的话,为什么而生?”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连死也不是。”

“我们怎么不能决定死?”王昱童站起来,指着河里奔腾的河水,“现在我从这里跳下去我就死了,我可以决定!”

“可你真的会跳吗?”祁因问她,“你的恐惧不会让你跳,你对你爸你妈的负罪感也不会让你跳,你的理智和牵挂更不会让你跳。它们群起而攻之,将‘冲动’扫得一干二净,你说你是不是无法决定死亡?”

王昱童无言以对。

“就算活着的大部分时光里都很痛苦,可我们都在贪恋快乐,就算快乐只有一瞬间。大概这就是我们生的理由吧。”

王昱童发现祁因和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幸好。”祁因说,“我们的青春中有彼此。”

王昱童知道长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大人的世界有很多痛苦和陷阱,可她有祁因。只要想到聪明的祁因在身边她就有无穷的能量。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王昱童握着她的手,有些激动。

“会啊。”祁因笑道,“你不是说了么?咱们要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以后结婚生孩子都要住在隔壁,老了再一起养蚕。”

王昱童脸一红:“谁要结婚生孩子……”

“不是你说的吗?”

“那时候不一样啊!我才不要结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祁因迎着夕阳,笑容很甜。

带着一些欣喜和一肚子的心事回家,即将到家的时候听见家里一阵躁动声,王昱童特别心慌:难道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惊胆战地冲回家,见仇秀珍突然跑出来,对着她狂奔。王昱童吓了一大跳,正要后退却被她一把抱住。

“小童!你爸爸谈成了!咱们要走啦!”

走?

王昱童呆若木鸡,王建国站在家门口,特别得意:“小童,我们要离开这里,展开新生活了。我一定会让你们幸福的,我们都会更好的。”

离开?更好?

王昱童的脑袋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

什么是生,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成熟,什么是死。

什么是别离。

仇秀珍怎么看这男人都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祁因邀请他到家里坐坐,他说不必了,时间太晚他还要赶去南平。

祁因捏着钱,久久地沉默,最后略带痛苦而艰难地说:

“谢谢。”

“千万别客气,我和你爸爸感情很好的,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机会联系。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个月和以前日本的朋友们聚会才知道他已经去世的消息。”宋仁济长长地叹了口气,“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就去世,他这辈子过得实在太苦了……你和你爸爸长得真像。”

祁因停下脚步,确定和那个怪人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之后才回头,吃力里看向他手里的黑白照片。

“真的,你和你爸爸在日本认识,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他先回了国和你妈妈结了婚,之后有了你。你爸爸是97年去世的你妈妈现在还瘫痪在床。你今年16岁对吗?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叫宋仁济。”

王昱童大老远见祁因和个陌生男子相对而立,立刻跑过来,特别戒备地看着对方:“叔叔你是谁?你好像不是我们厂的人。”

仇秀珍拿胳膊肘顶他。

王昱童皱眉看着那纸袋,比上回厂工会和妇联捐款的那次还厚实。她本能地觉得祁因不会收这莫名其妙出现来路不明人的钱,何况还是这么多钱。

“宋仁济?”仇秀珍看看他,再看看照片,他的确很像照片里的人。可王建国不在家,夜深人静的仇秀珍也不敢随便接近陌生人。正好王建国的徒弟骑了个车叮叮当当地刚约会回来,看到仇秀珍立即飞过来:“师母!怎么了!”

有人壮胆仇秀珍轻松许多,问这个宋仁济做什么来了。宋仁济看着祁因笑:“我知道祁因她妈妈年纪轻轻瘫痪在床很需要钱,先军去世这些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小姑娘在照顾,非常辛苦。我没法帮忙,只能在我能帮助的范围内聊表心意。祁因,你来。”

仇秀珍也不认识他,上前将两个小姑娘护在怀里。

“误会误会,我是祁先军的旧友。”

这种程度的谎话岂能骗得了她,她边跑边拆穿谎言:“我爸已经死了!”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男人急切地说,“你叫祁因对不对?你看,这是我和你爸爸的合照!我是来给你妈妈治病的!”

仇秀珍看他斯斯文文穿着也很得体,一双皮鞋刷得光光亮亮。他身后停着辆车,仇秀珍看了一眼那车,和她在福州开火锅城的妹妹是同款。

“女士,你看看,这是我和先军的合照。”

男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双手递上照片之后立即退后。仇秀珍看了眼,照片里的人的确是祁先军。那时的祁先军看着也就十多岁,和大家印象里郁郁寡欢的酒鬼完全不同,他和身边的男人笑得非常开心。

祁因回头一脚踹在对方的膝盖上,那人吃疼暗暗叫了一声。祁因虽然看着瘦弱,好歹是名运动健将,这一脚踹得非常用力,对方是个高高壮壮的男人也被她踢到弯腰。

祁因趁机再跑,对方也没再拉她。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我不是坏人,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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