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梦狐言

沈离苦着脸解释道：“诶呀，又提那件事！你只知道我替惠姐姐出了头，可是后来我娘骂我骂得好惨你就不知道了啊。”

“为什么？你又没错，她干嘛要骂你？”

“我娘说：‘夫妻打架狗都不理’！人家两口子，将来若是散了，说不定会埋怨是你瞎搅合散的；若是好了——”

“怕什么？！我罩你啊！回头大太太若问起来，自有我顶着！我若顶不住，就去找我姐姐来一起帮你说话！反正她这个月也要回来了。”

不管她说什么，沈离只是苦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孟清意气得一跺脚，抬头正看见她画的那张计划图，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你……这是，打算写啊？”

沈离愣了一下：“啊哈哈，是，是啊。”

那计划书有字有画，还有涂掉的墨团，看起来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然而没想到她竟是又细细看了一遍，问道：

“结尾呢？”

“还没想好嘛。”

没想到孟清意竟是猛然撸起袖子，抓起她桌上的笔来，还不等她阻拦就刷刷几笔，将她正在纠结的大段文字抹掉，拉出条长长的线来，龙飞凤舞地加了几行小字。末了，十分爽气地将笔一丢：

“妥了！”

沈离有点傻眼。

怎么以前都没发现，二房居然还有位这么神奇的堂嫂？

那所谓计划，原是根据凤藻仙君天乩术给出的卦象，将京城准备夺嫡的三位世子的各种关系、势力画了出来，经过她几天几夜的苦思冥想，为赵肃设计出一条上位之路。

但是这个计划并不完善，中间还有很多环节没有想好。而且，由于赵肃手中的资源实在太少，对手又太过强大，有很多棘手的问题还是只能靠运气。

然而孟清意这一笔，是真正的神来之笔：她直接画了个弧线，绕过赵央和赵腾，划掉她为了打败劲敌而做好的一系列精心策划，直接指向了终点，王位。

沈离面无表情地看看她：“你这是作弊好吗？”

孟清意却说：“我并没有违反规则啊。”

沈离敲着赵腾和赵央的名字下面的党羽和势力范围怒道：“这么华丽的反派阵容难道只是为了好看的吗？”

“那是你的问题啊！”孟清意却冷笑道：“在皇室关于兄终弟及的制度当中，皇子们针对夺嫡的一切争斗都是毫无意义的。”

沈离不屑道：“啊？你好像还很有见解的样子啊。”

“呵。”

孟清意白了她一眼：“姐姐我八岁那年就通读《二十四史》了。不瞒你说，家父酷爱史学，家中书房里堆的全是史学古籍，尤其是各朝皇帝实录——就算是太学里的先生来了，也问不倒我！”

沈离听得下巴都要掉了。高手果然在民间！

孟清意把被撕了条口子而滑下肩膀的衣服往上拽了拽，继续说道：“就拿我朝来说，皇帝即将驾崩却没有太子的情况下，将由礼部提交各位王府世子的候选名单，然后首辅大臣和太后来最终决定¬——不需要询问任何人意见！就算世子们在底下拉拢党羽明争暗斗，也毫无意义！因为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摆在那里，首辅大臣定了谁便是谁，并没有什么好争的。”

“所以说，最终谁会胜出，早就是内定好的？”

“对啊！”

孟清意点头：“你当是村里选保长呢？还要拉拢人心、村民一致同意才行啊？你别忘了，我朝制度是所有王爷都没有品级官职，更无军队。区区一个世子，势力再大能大得过内阁吗？原则上讲，只要首辅大人看不中他，就算他买通了所有文武百官也是无用啊！”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首辅大臣被人收卖了呢？”

“哈？哈哈哈哈。”

孟清意听了竟是大笑起来，不小心牵动嘴角的伤处，不由抽了口凉气，这才略略止住：“妹妹，你读书读傻了吧？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首辅大臣吗？”

沈离诚实地摇头。

孟清意说道：“首辅即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会青史留名的重要人物。想做到这个官职，至少要从政三十年，有翰林院大学士背景，做内阁大臣十年以上，品行端正、政绩突出——你觉得能居于此位之人，是寻常利益可以打动的吗？”

沈离虽然读书多，但她对官场却一无所知。不禁暗暗汗颜：做人真是好麻烦啊！原以为只要好好读书就能当官，自己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啊……

沈离仍是不死心地问：“那，如果是许以高官厚禄呢？”

孟清意再次笑道：“都已经位极人臣了，无论谁做皇帝他也都还是宰相啊！他何必要卷入夺权之战呢？”

——好吧，是我蠢了。

沈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特别白痴的问题，尴尬地抓抓头发，点头道：“你说得对，能做上这个位置，已经是臣子的巅峰了。有没有可能，他是个特别贪财好色的人呢？”

“这种可能性存在。”

孟清意点头：“能坐上内阁首辅这位置，有可能贪财好色，但绝不会愚蠢。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贪婪、放弃原则、毫无底线，哪怕是个残暴*、大奸大恶的佞臣，在选储君这件事上，也一定不会徇私。”

“这又是为什么？”

“很简单啊！因为他必须自己掌握权利，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他因为收了好处而把金主送上皇位，那可是他一辈子的把柄！金主若是翻脸，他岂不是万劫不复？呵……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都是一样的——杀功臣。你想啊，这个人的存在，完全就是为了证明他的皇位来路不正，不杀他还留着过年吗？”

沈离目瞪口呆。

孟清意拍拍她的肩膀：“还有啊，眼光如此短浅之人，是不可能当上首辅大臣的。”

沈离瞬间觉得，这几天来抱佛脚啃书本，这工夫真真是白下了啊！都还不如孟清意这一番话来得通透啊！

这时，孟清意突然叹了气：“史书读得多了你就会发现，政治才是这世上最能体现人智慧的东西。而读书只能得到知识，却得不到智慧。”

沈离两眼放光地望着她：“我发现你真是个宝藏啊！”

孟清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便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

“等等，”沈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岂不是说明，无论开局拿了一手好牌还是烂牌，都与结局无关喽？”

“不，关系还是有的。无论是谁，最起码都得能活到亮出底牌的时候哇。”孟清意摇摇头，握拳正色说道：“头够铁、命够硬，这才是所有政治的斗争中能笑到最后的终极奥义！”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真是无法反驳。”

然而孟清意突然又换了个表情，可怜道：“所以你帮帮我呗。”

沈离看着她这惨状，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凭她这一番学识和远见，怕是就连被视为全村人骄傲、知识最渊博的沈三少爷也望尘莫及！只可惜嫁了个嗜酒的莽汉，真真是明珠投暗，老天不开眼啊。

沈离严肃道：“我突然觉得，沈啸林今天必须挨顿打。”

疯狂点头。

沈离拍着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证能让他从今天开始一定戒酒，并且以后都让他滴酒不沾！”

傍晚，燕舒灵回到客栈门口的时候，远远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喧闹声。

不禁微微皱眉。

她清修已久，无论心性品行还是言谈举止，向来都是众弟子的表率。武陵神君定下的那些门规和戒律，连他自己都做不到也背不全，但燕舒灵却一板一眼贯彻始终，时刻都是教科书级的示范。

“我娘家只管叫我三从四德、忍气吞声，横竖指望不上！……好妹妹，你就帮我一回吧！”

沈离快哭了：“我娘会骂我啦！”

沈离扁扁嘴，挽起袖子来，亲自去投了个毛巾递给她。孟清意接过来，道了声谢，擦擦脸，又道：

“不过妹妹放心，我可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沈啸林犯混，我力气小打不过他，公公婆婆又老实巴交管不了，你若能帮我削他一顿，哪怕是打伤打死了，有我替你去打官司偿命！绝对不连累你一点儿！……你若不信，我现在立字据给你也使得！”

沈离嘴角抽了抽：真没看出来，这女人还挺狠的啊。

沈离皱眉打量半天，才认出是二房老大沈啸林的老婆。

沈家庄东三十里的孟家庄，从祖辈起就跟沈氏一族交情深厚，结为世交。沈家老太爷还健在的时候，两家就订过娃娃亲。后来孟家大小姐孟清如嫁给长房长孙沈啸天，当了沈离的大嫂。第二年，又亲上加亲，把二小姐嫁给二房长孙沈啸林，就是面前这位孟清意。

沈离问：“你这是，夫妻打架啊？”

沈离说着一指四房那院：“当初那院的张相公，被我摁在地上揍得跟孙子似的，如今人家摆酒看戏我都不好意思去，见了面多尴尬！到现在四太太看我还不顺眼呢，就是气我打过她的金龟婿啊！”

孟清意噗嗤一声笑出来，也顾不得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点着她的鼻子乐道：“哈哈，原来你也有个惧怕啊？我还以为沈家庄竟没人能治得了你这小霸王呢！”

沈离瀑布汗：这真是亲哥啊。

孟清意十分洒脱地把凌乱的发丝往后一撩，又说道：“当初沈青惠嫁到婆家挨打，你可是替她出过头的！如今你哥打我，你为什么不管？！”

孟清意使劲点头：“你哥又喝多了撒酒疯，见人就打，你可不能不管！”

“这个事，该归你婆婆管吧？哪有两口子打架，找小姑子劝架的？还不是本家的小姑子？”

那人刚进屋就一把抓住沈离的胳膊，把她吓了一跳。一个年轻少妇，姿色中上，只是披头散发的，衣衫不整，满面泪痕、妆也花了，嘴角还青了一块：

“阿离，你可得给嫂子做主！”

孟清意一瞪眼：“那可是你哥！”

“堂兄。”沈离纠正道。

“我不管，反正他可是你大哥的亲弟弟！”孟清意叉腰道：“大哥当初临走时可说了：有困难，找阿离！”

沈离心里痒痒的，突然也有点想去。可又一转念，想起四太太那张凶凶的胖脸，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又回到屋里，望着自己那张“逆天改命示意图”发呆。

如今这才是正经事啊。

谁知她才刚拿起笔，就听院里有人唤了她一声，接着，一个急急忙忙的身影便撞进屋来：“阿离！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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