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督师惊心服毒药 周延儒蒙宠入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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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再严令门禁,他们怎么混入的?”杨嗣昌气急败坏。

王承曾偷睃一眼,见杨嗣昌牙关紧咬,目眦欲裂,愤怒已极,慌忙道:“献贼在途中截获了督师的文书、兵符……”

“天乎,天乎!”杨嗣昌捶胸大叫,“张克俭在哪里?”

“是松儿呀,坐下吧!”杨嗣昌抬起头,极力堆出笑容,但笑得却有些凄然。

杨山松侧着身子坐了,看见宽大的条案上放着一大摞整整齐齐的文稿,扉页上新題着“杨文弱集”四个隶字。杨嗣昌指着文稿道:“松儿,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行军之余,稍加整理,约摸百万余言,尚无序跋。古人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谓之三不朽。立德立功,我是不能企及了,立言或许有望。即便无望,你也要想法将这部文稿刊刻行世,要让世人由此知道我杨嗣昌有着一片为君父的忠心。”他说得斩钉截铁,神情极为悲愤,竟有些慷慨激昂。

山松劝道:“父亲文名早为世人所知了。公安三袁与钟惺、谭元春都对父亲推崇备至。父亲早年曾刊刻《诗箨》、《野客青鞋集》、《地官集》,近年又有《抚关奏议》、《宣云奏议》、《中枢奏议》、《督师载笔》、《乐饥园诗集》之刻,卷轶浩繁,不啻充栋,名山事业,流传后世,自是不难。”

杨嗣昌叹息道:“是呀!我真是羡慕三袁与钟、谭二人,优游山林,独抒性灵,过无拘无束的日子。无奈皇上两次夺情召用,为人臣子,只好将寻山访水的心思放在一旁,尽心替朝廷出力。当时,我还想着功成身退,再接着了却夙愿,沒想到陷入其中,抽身无门了。”

“父亲刚届天命,春秋方长,一等战事了结,儿子陪您徜徉山水,也学徐霞客畅游天地之间,为名山大川留下图志文记。”

“安得功成棹归去,前溪忽逗武陵烟。如今想起我以前的诗句,也是不胜感慨呀!徐霞客此人我也听说过,他五十岁以前,就游遍了南北名山,泰山、嵩山、华山、恒山、五台山、黄山、庐山、普陀山、天台山、雁荡山,最远到过福建的武夷山。写下了不少的名山游记。我今年五十四岁了,比不上他了。”杨嗣昌摇摇头,接过儿子递过的茶水喝了两口,拉着儿子的手道:“仕宦之道,亦如饮酒,适兴而已。圣人心法在乎中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过中庸实在不好把握,我当年一连三疏救你爷爷,情愿以身代父罪,机缘巧合,皇上青眼有加,以致感激报效,奔波了这么多年,心力交瘁,大违初衷。我劝你们兄弟三人,可读书不可出來做官,仕途险恶不说,终日给琐碎俗事缠绕心神,辜负了大好的光阴。”

“谨遵父训。”山松答应着,问道:“明日是父亲五十四岁生日,监军大人准备在行辕置办宴席,给父亲祝寿……”

“我如何承受?”杨嗣昌打断他的话,“自我受任以來,他们跟随着备尝辛苦,如今两载惨淡经营付之东流,我怎忍心教他们强作欢颜?”

杨山松心头大痛,强自忍耐道:“两年來,行辕将吏替父亲备宴席祝寿已成惯例,这次尤其不可缺了,哪怕应个景也好。不然,岂不伤了大伙儿的心,众人的士气如何重振?”

杨嗣昌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下去准备吧,一切从简,不可铺张。”

宴席果然简单,与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大不相同,沒有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酒肴也不丰盛。杨嗣昌强打精神接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略端了端杯子,湿了湿青紫色的嘴唇,宴席便草草结束。他在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噙泪拱手道:“大伙儿盛情,嗣昌何以为报?拖累你们了。”

“我们追随督师,为朝廷剿贼,何言拖累?”监军万元吉环视众人,“大伙儿说是不是?”

杨嗣昌热泪盈眶,不待众人作答,唏嘘道:“多承各位厚意,嗣昌心领了。要是朝臣们也这么想,多好啊!上心不会轻变,咱们就能放胆去做,不用太多顾忌。话是这么说,做起來就难了。不用说朝臣,就是能眼见咱们剿贼的四川士绅们,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來,不是一直散布流言蜚语么,说什么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贼留在楚境,尽力驱赶流贼入川,以邻为壑,实在可笑已极。他们将我当成了专司湖广一地治安的巡抚,独不想我是朝廷辅臣,奉旨督师,统筹全局,责在灭贼,并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将流贼赶出湖广地界,便大功告成。远在京师的朝臣,想教他们不能风闻而奏,体谅我的苦衷,怎么能够?我今日才明白了袁崇焕的难处,奉旨出关,何等威风!不料却落得西市凌迟,阖家流放。怨皇上么?不能、不能啊!皇上本有令袁崇焕戴罪立功之意,却受那些朝臣蛊惑,不得不忍痛下手。唉!也怪不得朝臣。出国门时,大伙儿热望甚殷,兵马钱粮任意取用,却不能马到成功,他们能不怨你恨你?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你们都跟着我成了孤臣,我如何对得住大伙儿。”

万元吉道:“师相多虑了。师相圣眷正隆,咱们当谋再举,切不可执著一城一地一人一事的得失,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

“师相保重!”众人纷纷起身,目送杨嗣昌出门进了花厅,步履有些蹒跚。

回到花厅,杨嗣昌独坐案边歇息,思绪纷乱如麻。恨恨地想朝廷必定一片哗然,劾奏糜饷师溃的不在少数,皇上或许來旨切责,命自己戴罪图功,挽救颓势,焦灼不已。左良玉和贺人龙等将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郑崇俭、邵捷春两位封疆大吏对自己心存猜忌,百般阻挠用兵方略,又恼怒又愤懑,无从发泄。一时觉得六神无主,头晕目眩,公文上的字迹模糊难识,索性走进里间,和衣而卧。闭目养神,眼前总是浮现着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那时的抱负和威风哪里去了?“不能辜负圣恩呀!”他长喟一声,撑起身子,向随从讨了热手巾,擦了把脸,加披一件紫罗灰鼠长袍,走到案后批阅紧急文书。批完一件,又拿起一件,竟是左良玉发來的。他对左良玉厌烦已极,玛瑙山大捷以后,骄横跋扈,难以节制,命他进军追剿,连发九檄,左良玉竟推托有病,高卧竹山一带,眼睁睁看着张献忠收拾溃散残部,逃入深山。他看到左良玉这三个字又头疼又厌烦,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张献忠,不知到了何处。他耐着性子打开文书,左良玉简要说了正在全力追剿,却指摘不该尾随张献忠入川,以致穷于奔波,襄阳失陷,铸成大错。“真是小人!”看左良玉如此放肆,他眼前有些发黑,手脚冰冷,出了一身虚汗。想到里间床上躺下,站起身來,却觉一阵眩晕,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随从闻声急忙进來,扶他坐好,杨嗣昌问道:“方才谁來过?”

“万大人來探老爷的病情,小的怕打扰老爷,劝他回去了。”

“混账!万大人是监军,你怎敢拦他?”杨嗣昌的语调虽然不高,但却极严厉,吓得随从连忙道:“小的再请万大人回來。”

“不必了,我还沒有走。”万元吉进來,望望他苍白的脸色,关切道:“师相身体不适,还是命医生瞧瞧,以解众人悬忧。”随从知道他们有话要谈,小心地退下。

“坐,快坐下!”杨嗣昌颔首道:“偶感风寒,并沒有什么大病,吃几粒丸药,静养几天就好了,不用惊动医生。不然,明日不知有多少拨儿人來探望,我实在不胜其烦,不堪其累。”

“有病忌医,师相实在大有苦衷。但不可瞒着皇上吧?”

杨嗣昌神色黯然,摇头说:“这病怎么说也是个人的私事,我不敢以此教皇上担忧剿贼大局。我正要与你商议粮饷之事,襄阳陷落,所有辎重都给张献忠掠去,还需尽快筹集。”他忽然看见万吉元袖中露出一角文书,问道:“可是來了什么紧急文书?”

万元吉见遮掩不过,只得拿出文书道:“河南巡抚李仙风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卑职先看了,想着等师相身子恢复后,再呈送寓目。”

饶是早已得到传闻,如今坐实了,杨嗣昌仍然禁不住浑身一震,颤声道:“洛阳情形……?”匆匆展看文书,看到福王被割血与鹿肉同在铁锅中煮成福禄酒,再也把持不住,放声大哭。万元吉不住劝解,杨山松等人闻声赶來,先将杨嗣昌扶到床上歇息,一起宽慰一阵。杨嗣昌只留万元吉在床边,命杨山松在外间侍候。此时,他心绪稍稍和缓,对万元吉道:“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贼一再受挫,局势败坏如此,真无面目再见皇上!”

“师相的苦心别人不知,这一年多來,卑职耳闻目睹师相批阅文书、商调人马、筹集粮草……哪一天不到子夜?殚精竭虑,专心剿贼,事无巨细,鞠躬尽瘁,与先贤诸葛孔明相仿佛。卑职何幸,得以追随左右!”

“可惜呀!我未必有他那样的身后美名,但我俩的结局却是相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呐!”杨嗣昌连咳几声,喘着粗气道:“实话说与你,我的病情并非什么风寒,乃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势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仁兄悉心料理。”

“师相不过是旅途劳累,并非什么疑难之症,宽心养病,自然会有转机。”万元吉陡然感到自己将他比作诸葛孔明,实在有些不祥,壮志未酬,星陨五丈原,也是五十四岁,怎么这般糊涂,出语孟浪呢!他一边劝说,一边暗中自责。

杨嗣昌心情大坏,闭目仰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说城中的百姓,只襄阳王府一处,襄阳王、贵阳王,还有兰阳王母徐氏、太和王妃郎氏、宫人李氏共四十三条人命,怎么向皇上交待?”他见王承曾一言不发,摆手道:“你下去吧!”

杨嗣昌独坐花厅,神情颓然,想到自己一年多來,千里奔波,由湖广而四川,又自四川返回湖广,戮力王室,不料却落得如此境地,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两座城池失守,两个亲王被杀……枯坐良久,晚饭也沒吃。万元吉等人担忧不已,但都知道督师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进去劝说。杨山松更是分外焦心,自父亲见到襄阳王人头的刹那间,立时憔悴了许多,好似大病了一场,面色青白灰暗。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恭敬问道:“父亲可是身子不爽?”

“卑职与福清王、进贤王两位王爷从城北临汉门逃出……”他看到杨嗣昌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得将后面的话缩了回去。

“你是襄阳知府,怎能置襄阳王于不顾?”

“卑职……”王承曾心里暗自发狠,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抵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寇?这不是明摆着要自己舍生取义么?他知道无法辩解,只好默然不语。

不多时,侍卫提着一个黑色布包进來,解开布包,捧出个一尺见方的白茬儿桐木小匣來,看那簇新的木色想必是新做成的,有些扎眼。杨嗣昌沉着脸,吩咐道:“打开!”

侍卫拔出佩刀,将木匣小心撬开,里面是一层黑色油布,打开油布,是一层杏黄的锦缎,上面绣着金丝云龙,那锦缎边角儿露出毛茸茸的线头,似是从什么地方撕扯下來的,隐约有几处暗红的血污。侍卫用刀轻轻挑开,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众人一起惊呼,杨嗣昌离座近前细看,见木匣中有一封书简,抖开一看,上面写着:“杨嗣昌,我原想杀你,可你远在四川,我杀不到,只好借襄阳王的头來换。我砍掉他的猪头,崇祯就会砍掉你的狗头。八大王。”

“襄阳失陷了?”杨嗣昌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后摔倒,众人急忙将他扶入卧房歇息。杨嗣昌随即醒來,见长子山松守在床头,摇头叹息道:“皇上,皇上,臣力竭矣!”泪流满面,挣扎着坐起身來,招手道:“快、快去查查,襄阳是、是怎么失守的?”

“张道台与推官邝曰广、摄县事李大觉、游击黎民安都遭了毒手。”

杨嗣昌逼视着王承曾,气咻咻地责问道:“你怎么逃出來的?”

“襄阳、襄阳真的丢了?”杨嗣昌脸色越发惨白,浑身抖动,牙齿颤得咯咯作响,“可是出、出了奸细?”

“沒出奸细,是张献忠派人混入了城中。”

万元吉小声劝慰道:“督师莫急,将息身子要紧。”

“襄阳铁打的城池,怎么会沦落贼人之手?我、我实在不甘心呀!”杨嗣昌连连拍打着床栏,仍有些半信半疑,全沒有了平日儒雅的气度。

“不知道。是一个要饭花子送來的,卑职再三问他是什么人指使的,他却说不清楚,只说得了那人一两银子。”

“呈上來吧!”

万元吉回道:“方才知府王承曾來了,但畏惧有罪,不敢拜见大人。”

“传他來!传他來!”杨嗣昌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承曾依然是宝蓝色直裰,外罩皮袍,但袍服沾满了尘土污垢,头发蓬乱,方巾也折皱了,神情狼狈不堪,踉踉跄跄地进了花厅,哭拜于地,叩头不已道:“卑职无能,丢了襄阳,求督师大人重罚。”

一队官船浩浩荡荡顺江而下,江流湍急,船如箭发,船上悬挂的大小旗帜迎风飘扬,宛如一条长长的巨龙,缓缓停泊在沙市古渡口。督师杨嗣昌心情颓丧,徐徐走出船舱,看到岸边早有荆州府文武官吏、士绅跪接。杨嗣昌暗叫一声惭愧,命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传谕地方官绅免参,破例朝大家略一拱手,随即上轿往沙市徐园而去。他已得知洛阳失陷、福王遭戮的消息,心痛不已,忧愤交加。张献忠从夔州、大昌出川,一直行踪诡秘,他十分担心襄阳,那可是根本重地,储备了大量的辎重粮草,若一旦出什么差池,势必万劫不复。“将悍兵骄,皆不用命,焉能剿贼?”他心里无限怅恨,张献忠一股明明已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无奈四川巡抚邵捷春不奉军令,贺人龙和李国奇两镇将士又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致使堵御西路的兵力虚弱,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毁于一旦,功亏一篑,实在有些不甘心!他心底无奈地叹息道:“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为国的一片苦心!”

徐园占地十余亩,乃是乡宦徐矿的一座花园,僻静清幽,颇有林野之趣。杨嗣昌刚在花厅坐定,随即传令监军万元吉和几位亲信幕僚议事,一个侍卫匆匆进來,耳语道:“有人给督台送來一个包袱,可要收下?”

“什么人送來的?”杨嗣昌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愿议事时给人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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