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戴罪省愆居 高迎祥遭磔承天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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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宦海一生,自信沒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怕杀人越货的蟊贼。”

“那年兄怕什么?”

“你心里明白。”

“我一沒贪墨,二沒贿赂上司,那些官文书册都封存在值房里,请几个师爷清理移交就行了,我不必在此耽搁,先回老家等着,你若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自可上折子参奏,我甘愿领罪,决不抵赖!”

“账目清楚有什么用?我要得是现用的银子。流寇來势凶猛,若取了潼关,西安便无险可据,必会首当其冲,但陕西兵马多已给洪军门带入了河南,只留了不足五千,怎么守城?我打算征集民夫在城外加筑起一道土城墙,只设东长乐、西安定、南永宁、北安远四个城门。每门筑三重门楼:闸楼、箭楼、正楼。闸楼在外,箭楼在中,正楼在里,箭楼与正楼之间再筑一道围墙以为瓮城,城外深挖一道宽阔的护城河。这么大的工程,藩库里那几万两银子怎么够用?”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陕西连年歉收,这几万两银子还是皇上恩赐的内帑,不敢动用,不然藩库早空空如洗了。”

孙传庭见吓不住他,登时换作笑脸道:“哎呀!年兄归心似箭,派几十个兵丁护送,也属小事一桩,伸伸手儿而已。可你我情在同年,总得喝杯送别酒吧!可你也看到了,军情紧急,一时怕是顾不上呀!”

“这杯权作送行了。”甘学阔仰头一饮而尽。

“那就怠慢了。”孙传庭又斟上一杯道:“年兄方才将两件事示下,愚弟也有一事相求,万望恩允。”

“不该是教我捐银子吧?”

“怎么会!那些银子都是朝廷的俸禄,无人敢动分毫。愚弟怎会是两眼只盯着银子的人?是想请年兄在逗留几天。”

甘学阔霍地站起身來,拍着扶手厉声道:“你这是何意?要拉个垫背的么?”

“哈哈哈……”孙传庭一声长笑,咬牙道:“你莫把咱看扁了,别人怕流寇,咱可不怕!暂留你,为的是看我破贼。贼人要进犯西安,必要穿越秦岭。秦岭入汉中自东而西有五条要道:武关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散关道。贼人怕官军追赶,必不走武关道。散关道要多走几百里的路,如此洪军门已回师三秦,贼人势必无机可乘,他们也不会走这条道。褒斜道、子午道多年失修,早已荒废,他们要走的只有傥骆道。我在此设伏,贼人一鼓可取。”

甘学阔打躬道:“多谢盛情,此地入川,关山阻隔,可禁不住鸿雁传书,我在家中静候捷报便了。”

“你一定要走?”

“断无逗留之意。”

“你要乱我民心?”

“顾不了许多了。”

“來人!”孙传庭森然一笑,喝道:“我给足了你面子,可你一意孤行,怪不得我心狠。将甘大人仔细看管,不可委屈了。再到他府上,找些值钱的物件充公助军,就说甘大人捐资守城。”

“你……”甘学阔看着进來的几个武弁,气得浑身哆嗦。

傥骆道北起周至骆峪口,距县城西南一百二十里,南到洋县傥峪口,距洋县北三十里,谷道全长四百二十里。除秦岭主峰一段,盘山路曲折回旋八十余里,共八十四盘,行走不易,其他地势开阔,尽是高原,浅山平冈,此起彼落,并无险峻之处。高迎祥等人已绕过潼关,行走在傥骆道的谷壑中。多年战乱,傥骆道已沒有了前朝的繁盛,显出一些破败景象,四下极是僻静,曾经的栈道、店铺竟剩下了乱石砾瓦、断壁颓垣,沿着西骆峪河向北,到了周至县境内,才渐渐多了人烟。高迎祥望望偏西的日头,问道:“离县城还有多远?”

“方才派人打探了,这里是黑水峪,前面便是马召镇,离县城还有三十几里的路程。”李自成用马鞭向前方一指道:“那黑河岸边有座仙游寺,建自隋文帝年间,高耸着的便是法王塔。”

高迎祥勒马上了山坡,果见树丛之中隐隐露出一角黄墙红瓦,给西边的余晖影射得越发金碧辉煌,寺院的后面矗立着四四方方一座宝塔,却听不到钟声梵唱,只见滔滔的黑河水流淌不息。他下了马,活动了几下筋骨,连日奔波,供给又差,松弛了两日,便觉劳乏不堪,那些步行的军卒更是尽显疲态,他传令道:“今日早早歇息,明晨四鼓偷袭周至县城,进城休整,养足了精神好攻打西安。”

李自成深知高迎祥信佛极为虔诚,常年征杀,虽顾不上膜拜,但却养成了逢寺必入的习惯,唤过顾君恩道:“你陪闯王进庙逛逛。”

顾君恩答应道:“这仙游寺倒是值得一看,当年白乐天任周至县尉时,在此写下了煌煌巨制《长恨歌》,数百年传唱不歇,堪称妙绝。”

高迎祥拍着额头道:“哦,我记起來了,他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在这仙游寺饮酒,陈鸿写了《长恨歌传》,他写了……”话犹未完,忽听连声号炮,箭如雨发,高迎祥手臂之上中了两箭,痛得几乎跌倒,疑惑道:“可是來了官军?”

“不知哪里的官军在此埋伏,只管放箭,弟兄们给射伤了不少。”李过喘着粗气跑过來。

“你二叔呢?”

“他在领人冲杀,可箭雨太急太密,硬冲怕不行。”正说着,嗖的一箭射來,掼入他坐骑的右眼,那马一声嘶鸣,前腿跳起,李过急忙甩了马镫,在马将倒地的瞬间,跳了下來,捡起一把钢刀,暴叫着冲了下去。

顾君恩见高迎祥臂膀上鲜血淋漓,将白袍染得猩红一片,急忙撕了衣襟给他包裹上,四处观察片刻,劝道:“敌暗我明,咱们在谷底,官军居高临下,切不可恋战,只有全力冲杀,先离开此险境再说。官军必是将大队人马埋伏在了两端的谷口,他们弓箭十分厉害,不可鲁莽硬闯。两面高处箭射得稀少,想必那里官军不多,咱们可向山顶冲。”他见高迎祥点头,急忙扶他上马,振臂高呼道:“闯王有令,向两边山顶冲呀!”

山顶上的官军果然不多,孙传庭手下本來不足五千人马,加上招募的四千,尚不足一万,何况急切之间,新募的兵卒未经训练,只会那些扔石头的体力活儿,几次冲杀,高迎祥等人便到了半山腰。此时,天色全黑了,高迎祥命人趁着夜色摸上山头,不料山头附近布满了铃铛,一旦触及,登时铃声大作,石块乱飞,将人砸成肉饼。高迎祥见官军布置如此周密,只得带人躲入山洞。高迎祥倚石而坐,望望洞外黑黝黝的夜色,叹息道:“君恩,沒想到我纵横多年,却给这条峪道给拦住了。俗语说福无双至,不会再有车厢峡那般的运气了。”

“闯王不必多虑,车厢峡那样的险境都闯过了,此地山势平缓,怎会困得住咱们?等天色放亮,咱们选在一处猛冲死拼,何愁撕不开个口子?”

高迎祥看着火把光影中忙碌着做饭的亲兵,苦笑道:“咱们分头冲杀,令官军不能相顾,多出去一个是一个,不必陪着我送死。”

“闯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我整条臂膀麻麻的,想必那箭上有毒……”

“快拿药來!”顾君恩解开浸透血渍的布条,扯裂高迎祥的衣袖,果然见一条胳膊乌黑青紫,肿得粗了许多,打弯都难,忙拔出尖刀顺着创口划破,流出一股黑红的血來,腥臭之气扑鼻。那些忙碌的亲兵早已停了手中的活计,怔怔地站着,满脸惊慌。

“这不是平常的毒药,咱们的药本來不多,不必浪费了。”

“那……那只好将整条胳膊废了?”顾君恩握刀的手连颤几下,心犹不甘。

高迎祥摇头道:“迟了。箭毒已流入心脉,砍了胳膊也于事无补。”

顾君恩神情大变,一改平日斯文的模样,将尖刀摔在地上,擦出一串火星,抱头坐地上,喃喃而语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给我端一碗酒來。”

顾君恩阻拦道:“万万吃不得酒呀!不然那毒运行得更快了。”

“大丈夫笑谈生死,无须躲躲闪闪!再说酒能止痛,给我一碗。”

“不、不……说什么也不能喝!”

“拿酒來!”高迎祥眉毛猛的一挑,语调凄厉悲凉,面色登时有几分狰狞。

顾君恩无奈,知道无法再拦,一个亲兵哽咽着捧了满满一碗酒,抖抖地放在高迎祥脚下,眼泪无声地坠在酒碗里。高迎祥朝众人招手道:“你们都过來!”众人纷纷围拢上來,高迎祥左手吃力地端起酒碗,哈哈一笑道:“众位兄弟,我高迎祥与你们征战多年,厮守的日子比亲生父母、同胞兄弟都多!今日我要先走一步了,咱们兄弟一场,说不得半个谢字,这碗酒权当是送别了。”他仰头干了,眼里噙满泪水。众人齐刷刷地跪在他面前,呜咽不止,洞里一片哭声。

高迎祥并不劝阻,依然高声叫道:“再來一碗!”

顾君恩跪行两步,拉住他的手道:“闯王,趁着毒性尚未发作,我们护着你去找闯将,一起杀出去!”

“不能够了。君恩,不是我沒有求生之心,只是我怕连个废人也不如了,这么多人护送我,势必惹人注目,容易给官军发觉,拖累大伙儿难以脱身。就是拼命杀出了峪口,也解不了箭毒,我活不了几天,反而白白多送了兄弟们的性命!”高迎祥吞下一大口酒,咳了两声,调息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带着弟兄们先走,我将官军引到洞口,你们乘机冲出,多活一个是一个。只要你们喝酒时,给我摆上一碗,我就知足了。”

顾君恩垂泪道:“不护送你出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闯将?”

“快走!”高迎祥摆摆手。

“闯王……”众人齐声哀告。

高迎祥支撑着身子站起來,将酒大口喝下,砰的一声,摔得酒碗粉碎,吼道:“走----”随即顺着石壁缓缓倒下。

顾君恩上前一探,他鼻息微弱,已然昏了过去,急忙命人抬出山洞,向山坡下退走。山顶的官军听到动静,齐声呐喊:“贼人跑了,快放箭!”

颠簸与呐喊惊醒了高迎祥,他挣扎着坐起身,喝道:“我高迎祥在此,不怕死的过來!”

“不准放箭,要活捉贼王,进京献俘!”火把和星光之下,一个轻袍缓带的文士挥舞宝剑,威风凛凛地在山顶大喊。官军登时如潮水般涌下山头,高迎祥大急,“扶我上马!”登时眼前金星飞溅,又昏了过去……

仲春时节,艳阳高照。午门城阙上九楹重檐庑殿顶式门楼,朝南的三十六扇彤扉齐齐洞开,居中的城楼巍峨庄严,铺着黄色琉璃瓦,顶上一对五爪金龙,昂首盘旋,凌空欲飞,门楼前楹当中设帐幄御座。楼前广场上,文武百官和孙传庭带來的献俘将校一大早就赶來左右依次肃立,躬身等待着皇帝的驾临。广场正中稍南设献俘之位,四周整齐地排列着数万禁军,一个个衣甲鲜明,威风十足。一些年纪高大的百姓远远地观望、议论着。

接到孙传庭的捷报,崇祯便从省愆居出來,沐浴更衣,临朝议定了举行献俘之礼,遣官奏告天地、宗庙、社稷、岳渎、山川、宫观及在京十里以内神祠。兵部以所谓“露布”奏闻,礼部出告示晓谕百姓,京师中年过六十者齐集午门观礼。刚交五鼓,他就吩咐起驾,乾清宫的掌事宫女魏清慧早已备好皮弁服,缀着五彩玉石的乌纱帽,一袭绛纱龙袍,跨上太平騟,顾盼自豪地沿着马道驰上午门,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将杏黄丝缰抛与马元程,在龙椅上端坐,百官三呼万岁行礼。

吱哑哑……随着刺耳的声音传出,一个硕大的木笼给几十个身罩红衣的刀斧手簇拥着推來,掀开木笼上的青布罩,里面赫然是披头散发的高迎祥,仅数十天的光景,他的模样依然大变,双颊深陷,身上的白袍污浊不堪。孙传庭出班奏道:“臣等奉旨,将闯贼献俘阙下,候旨定夺。”

崇祯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威严说道:“拿去!着法司会官,将这胆大妄为的贼子凌迟。”

王德化朝下喊道:“万岁爷有旨,剐了!”

木笼大开,刀斧手将高迎祥拖出來,高迎祥怨毒地盯着旁边的孙传庭道:“你的解药远胜过毒药!”

孙传庭冷笑道:“哼!你一介草民也能得见天颜,已是莫大荣耀了。好生改悔罢,阎王面前求个好的托生,赎赎罪过!”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数万禁军和百姓一起叫喊,其声震天,令人心荡神惊。

王德化问道:“万岁爷,割多少刀?”

崇祯起身,向下望着高迎祥,眼前仿佛看到了凤阳那冲天的火光,他戟指厉声骂道:“当年叛逆刘瑾凌迟三日,割了三千三百刀。闯贼焚毁皇陵,辱沒祖宗,再加三百刀,然后燔尸扬灰,万劫不复。朕要亲眼看着他求生不能,哀嚎而死!”

上來两个刀斧手,七手八脚将高迎祥的衣服撕扯下來,裸露全身,用渔网紧紧勒住他的身子,浑身的筋肉一块块从网眼中鼓出。一刀、两刀、三刀、四刀……由上而下,依次割下,每块指甲盖大小,用刀极是小心翼翼,生怕割得深了,犯人不足该割之数而死。那些红艳艳的小肉片被扔进小筐,如同将要剁好的肉酱,兀自滴着淋漓的血水……

“越快越好。”

“交割之事怕沒那么容易!”孙传庭沉了脸,两眼紧盯着甘学阔。

“你急着要走,原來是为此事?”孙传庭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袖中的文书,他担心消息泄露出去,全城军民人心惶惶,局面无法收拾。

“不错。”

孙传庭开门见山地问道:“年兄准备何时启程回乡?”

甘学阔笑道:“古人说寒夜客來茶当酒,年兄反其道而用之,足见相与甚厚!年弟有什么不情之请,想必年兄会费心周全了。”

“你我都为朝廷出力,岂有什么不情之请?”

甘学阔却不理会,端杯一嗅,赞道:“好酒!金波沉醉雁门州,这酒色金黄,气味醇厚,与江南黄酒不相伯仲呐!”

“这话怎么说?”

“不必瞒我了,你想必早已接到了洪军门的紧急文书,流寇取道潼关,进逼陕西,我如今离任了,不必再与西安城共存亡。”

“好!我还有一事相求,借三五十个兵丁,护送我入川。”

孙传庭诧异道:“年兄不是贪官,箱笼并不沉重,何须这么多人护送?”

“金波沉醉雁门州,端有人间六月秋”,乃是金代名士礼部尚书赵秉文盛赞代州黄酒的诗句,甘学阔家乡远在巴蜀,在北地为官多年,竟也知道不少风俗。“年兄好博学!”孙传庭翘指道:“这北芪黄酒是用黍米精酿而成的,虽比不得用鉴湖水酿造的花雕诸酒知名天下,却一如愚弟待故人的朴拙之情。”

甘学阔起身一揖到地,说道:“百雅呼一声故人,而不以废员见弃怠慢,我有话就明言了。”

甘学阔瘦小微须,身上罩着一袭青衣道袍,脸上堆着笑容,却掩不住眉宇间隐隐的焦急沮丧之色,听孙传庭说得圆滑,有些惺惺作态,心头火起,他与孙传庭是万历四十七年的同榜进士,都在三甲,孙传庭名列四十一,高出他四十二个名次,相识十几年了,但平日天南地北的,各居一处,往來不多,谈不上什么交情,自己才遭消籍,二人一升一退,运势自有云泥之别,便觉英雄气短,逞不得强了,干笑道:“百雅兄恁客套了,于公于私都该是年弟來的。”

孙传庭一时想不出于私二字何意,斟了一杯酒,递上道:“吃一盏愚弟老家的黄酒。”

“有何吩咐,请直讲。”

“放我走!”甘学阔一字一顿地说,语调甚是急迫。

“弟何曾阻拦?”

不等西安大小官员在城外迎接,孙传庭单人独骑进了巡抚衙门,启用了卸任巡抚甘学阔封存的印信,即刻贴出告示,抚台大人路上偶然风寒,凡官员來见的一概道乏,三日后再坐堂公干。出过告示,他命人将陕西及周围省、府地图、书籍送到内签押房,亲手制作成一个硕大的沙盘,三秦山川关隘等地形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三日一到,大小官员一大早赶到巡抚衙门外,等候参拜新抚台,过了卯时,一个衙役出來说大人病体未愈,参拜之期拖后,各回衙门办差听信儿,众人听了,一哄而散。孙传庭吃罢两碗油泼辣子面,天色已将定更时分,他亲手温了一壶黄酒,浅浅斟上半盏,在沙盘前徘徊沉思,慢慢地品着酒香,紧紧地锁起眉头,忽听门外侍卫禀报:“甘大人來探老爷的病情。”

他略一沉吟之间,门外有人呼着自己的表字道:“百雅兄,可有工夫儿拨冗接见?”

“啊呀!原來是年兄到了,小弟正想着登门拜会呢,却等到了大驾!快请快请!”孙传庭急步上前,亲热地挽住甘学阔的手臂,谦让着落了座,拱手道:“刚到了西安,两眼一抹黑儿,诸事都尚未措手,终日忙乱,未得一刻闲暇。你我有同年之谊,愚弟该去拜见,只是皇命在身,不可因私废公。再说未交割前,你我之间大有干系,深恐污了年兄的清誉,实在有些两不相宜,是以踌躇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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