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榻下承遗命 魏忠贤殿外试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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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应元赔笑道:“高公公说的哪里话来,小弟平日就是想请弟兄们还怕不能赏脸呢?改日弟兄们闲暇,小弟做个东主,好好喝上一喝!去柳泉居可好?”说罢,从身上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递与高永福,“些须碎银,权当请弟兄们的茶钱,烦请帮忙将陈公公送回,千万不要教皇后知晓。”

“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徐放心转回吧!咱派弟兄把小陈子送到坤宁宫就是。”高永福掂着银子说。

徐应元恳求道:“千万别将陈公公送到当值的宿处,还是将他送到以前乾清宫的值房内先醒醒酒吧!以免皇后知道责罚,误了他的前程。”

“是魏伴伴亲口所奏。”

张嫣心急如火,定了定心神,才说:“皇上五月既病,当时虽宠幸过几个嫔妃,敬事房的起居注上并未记载有人怀孕。数日后皇上用药渐多,不再行男女之事,怎会有怀孕月余的妃子?此事断然是假的,背后必是有人弄神作祟,皇上万不可中了狸猫换太子之计,使大明江山易主改姓!”

天启面现失望之色,怏怏地说:“此言有理,令朕心下豁然。方才朕只顾了欢喜,心智昏了,竟被蒙到鼓里。只是垂帘摄政之事,朕已传口谕给魏伴伴,如何是好?”既急且愧,连咳几声,面色青紫。

张嫣忙给他轻揉后背,开导说:“皇上若要更改也不难,不妨可另草诏书。臣妾愚见,最紧要之事当属立谁为储君,以免朝野观望不决,莫衷一是,势必会有人妄生分外之念,觊觎大宝,激成变乱。皇族宗室中惟信王血脉最近,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当速召信王入宫!”

天启点头,但面色悲怆,似是心有不甘,踌躇道:“传位五弟倒也合乎情理,朕是担心魏伴伴不愿辅佐他,反而会害他性命。方才你说皇城已被封锁,五弟又如何进得了宫?”

“臣妾以为五弟能够进宫固然最好,皇上可当面托付。若不能进宫,皇上不妨草下诏书,臣妾自可设法将诏书送到信王府,他日金凤衔诏,遍告天下,谁可更改?”

天启无力地叹息道:“传朕口谕,命信王入宫觐见。”

张嫣看一眼高大的西洋教士进贡的自鸣钟,合掌默默祷告:“若苍天佑我大明,信王也该到了。”

刚刚定更,喊夜的宫娥手持宫灯和金铃,在乾清宫门前列队,口中高唱“天下太平”,向日精门、月华门走去,铃声与歌调相应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张嫣回望着宽阔的宫门,忽见陈德润闪身而入,身后并无他人,心中惴惴不安,正待要问,陈德润却抢步拜倒,低声哭泣道:“皇兄,臣弟来看你了!”说罢,俯在龙床边不住流泪。天启惊异来人的装束,问道:“你是五弟么,为何如此模样?”

信王悲声道:“漫说紫禁城,就是皇城以外也守卫森严。若非如此,怎能见得到皇兄?”兄弟二人相对而泣,大有人神相隔、天上人间之感。张嫣忙劝道:“皇上,信王既来,还是快将血书锦诏交付与他,再召当值的阁臣进宫草拟遗诏,以免迟久生变!”

天启点头,侧起身子,拉着信王的手,将血书锦诏递与他说:“五弟与朕同气连枝,血脉一贯。朕膝下久虚,当由五弟继承大统,五弟可要做尧舜那样的圣君呀!”

信王将血书在黄龙缎子上的遗诏高举在头上,慌忙跪在床下,推辞道:“皇兄此话,臣弟万死莫赎。当年朝野传言国丈欲谋害皇兄,拥立臣弟,事过多年,至今想起仍觉心惊肉跳。太祖御撰《皇明祖训》谕示:‘凡古王侯,妄窥大位者,无不自取灭亡。’臣弟谨记,时刻不敢有忘。太祖又谕:‘凡自古亲王居国,其乐甚于天子,何以见之?冠服、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而自奉丰厚,政务亦简。若能谨守藩辅之礼,不胡作非为,乐莫大焉。’臣弟只想做逍遥快活的信王,与皇兄长伴,不想做什么皇帝,总揽万机,晚眠早起,劳心焦思,忧天下难治,虑黎民劳苦!”

天启拍拍信王的头,流泪说:“朕岂会听信谗言而离间骨肉,当年朕可曾相信?如今朕不想让出皇位,也不能够了,朕已没有多少时日,也舍不得你。”

“臣弟幼失皇父,全赖皇兄养育,不如让臣弟代皇兄而死!”信王以头触地,泪如雨下。

天启颔首道:“朕知道五弟的一片忠心,也足感宽慰了。”

张嫣见信王神色犹疑,急说:“皇上并无他意,若一味推辞,难道要将祖宗的基业拱手让与外姓他人吗?”

信王神情一肃,拭泪道:“臣弟不敢!”忙将血书锦诏收好,贴身藏了。

天启喘息一会儿,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朕刚做了皇帝,你以为好玩儿,问朕可不可以也做一做,朕戏言让你几年,不料竟成谶语!如今你就要做皇帝了,有件事儿可要替朕办好。”

“臣弟遵旨。”

“自古道长兄若父,长嫂若母,皇后深明大义,娴静庄重,极力劝朕传位与你。日后五弟可要善视中宫,好生奉养,为朕弥补相负之憾。”交代完毕,唏嘘不已,张嫣早已哭成了泪人。

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二人自天启病重之时,便在乾清门外的内阁值房内当值,一个多月来不曾离开半步,出不去紫禁城,其他阁臣也进不来。闻听皇上诏宣,急急赶来,见西便殿里只有皇上、皇后和信王三人,不觉愕然,忙跪请了安,见皇帝骨瘦如柴,形似鬼魅,竟又似比早间更加不如,心里暗自悲戚。天启抬手示意他俩平身,干咳几声说:“中五、凤来,朕欲传位于信王,你们草诏吧!”

黄立极花白的胡须抖动几下,面容显得更加苍老,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掸掸一品仙鹤补子服,叩头说:“皇上圣体未能霍然勿药,却忧思祖宗基业,顾念天下万民,微臣感激莫名。草诏一事,可要宣知司礼监?”

“朕想草诏后,再召魏伴伴等人来宣读。”

黄立极回禀道:“自永乐爷以来,草诏要有内臣参与,阁臣笔录,内臣加盖御宝,已是我大明的成例。眼下内臣不知,尚宝监已然关闭,无法用宝,如何草诏?”施凤来也推委说:“非是臣等不奉诏,实在是不合成例。”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天启用力过度,大口地喘气。张嫣暗骂阁臣年老昏聩,只知明哲保身,不顾大体,也催促道:“事情紧急,可在诏书上加盖皇上闲章,再有皇上亲笔画押,以密诏传位。”

“这也是祖宗成例,赶紧办吧!”天启喘息更加急促,显得疲乏不堪。二位阁臣对视一眼,忙将笔墨备好,凝神静听谕示。天启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位老臣,又看看皇后张嫣,不由流下眼泪,珠光滚动,反而凭添了几分生气。张嫣掏出丝巾,要给他擦拭,天启摇头说:“朕这一辈子欢乐够多了,何妨流几滴眼泪?朕心里并非不知足,什么也都尝过了,该享乐的也享乐了。太祖爷总是感叹做皇帝累,朕却未觉出来,看来朕不是个好皇帝。”天启自嘲地笑笑,话锋一转,似是不胜怜惜:“如今朕却玩得累了,要将这个重担交给信王。五弟,难为你了!朕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你多辛苦些,我大明的江山是高祖皇帝出生入死打下的,你要替朕守好,不要教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厂臣忠贤、监臣体乾,还有中五、凤来都是国家栋梁,都堪大用。”天启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累得伏倒在床上,大口喘息起来。张嫣急忙过来轻轻地揉拍着他的后背和前心。

黄立极接过施凤来拟好的诏书,略略清一清嗓子,躲闪着环视了一眼,颤声说:“皇上,臣等拟好了遗诏,请皇上御览!”

“不必了!就念与朕听吧!”天启紧紧闭着眼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命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因布告中外。”

“好,好!快用了宝吧!你们可要尽心辅佐储君。”天启挪动了一下头。

咸安宫里,用绣着花鸟的红色轻纱围起了一个大幔,魏忠贤与客印月躺在幔中的大床上,正朦胧地要睡去,亲随太监王朝忠从门外喊道:“九千岁,王总管派人有急事禀报!”二人一惊,搂抱的双手迅即分开,魏忠贤披衣而起,喝道:“命他进来!”

一个白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躬身进来,饶是知道有大幔隔着,也不敢平视,低头垂目,细声细语地说:“王总管派小的禀告九千岁和奉圣夫人,乾清宫西便殿传出哭声。”

魏忠贤急问:“可是皇上宾天了?”

“不是,皇上也在哭。”

“什么人在宫里?”

“皇上、皇后和当值阁臣,似乎还听到称呼信王的声音。”

“都说了些什么?”

“宫门口儿都由皇后派的人把守,小的们无法靠近,只隐约听了几句片段。”

“什么时候宣的信王入宫?怎么早不来禀报?”魏忠贤大怒。

“小的不知。”

“那信王是如何入宫的?四门都有锦衣卫和太监们把守,难道是飞进来的?”

客印月冷笑道:“问他做什么?他一个小火者,最卑贱的人,能知道什么?还是快去乾清宫吧!”

魏忠贤厉声命道:“回去告知王体乾,给咱家盯紧了信王,看他如何出得了宫?”

乾清宫外,王体乾已经接到信报赶了过来,穿大红直身、系金扁绦的乾清宫管事王朝宗忙过来参见道:“万岁爷口谕任何人非召莫入,宫门被几个皇后的近侍守着,小的也不敢擅入,不知里面的动静。”王体乾默然,听着宫里时哭时笑,断断续续,无法看个明白,心里万分焦急,在殿廊之下不住地来回走动。一见魏忠贤与客印月到了,慌忙迎上来接了肩舆,禀告说:“皇上与阁臣还在里面。”

“皇后呢?”魏忠贤恶声问道。

王体乾道:“刚刚与陈德润回坤宁宫了,当时小的刚刚赶上,前后脚的,只看了个背影。”

魏忠贤心下疑惑,不信似地问:“小德子竟进了西便殿?”

王朝宗忙点头道:“来时便随皇后进去了,小的本想进去伺候,却被拦在了殿外,还不教靠得太近。只听到不久殿内传出哭声,万岁爷喊什么五弟?话语听不真切。工夫不大,又传了阁老黄立极、施凤来进去。一盏热茶的工夫不到,倒皇后娘娘带着陈德润出来,向坤宁回宫那边走了。”

魏忠贤脸上闪过一丝笑影,说道:“既然小德子在场,必然知道详情,快找他来回话!”王朝用急忙带人去找,不多时,回来禀报说:“陈德润没在坤宁宫值房。小的见寝殿已黑了火烛,怕惊动了皇后,未敢靠近。问了几个太监、宫女,他们都说陈德润今夜不当值。”

魏忠贤大怒,看着客印月道:“你可**得好!有事尚不回来禀告,要他到坤宁宫何用?怕是早已另攀高枝,转投了皇后,吃里爬外吧?”客印月心里一紧,随即说道:“不会,他不敢!”

“那快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给咱家找来!”魏忠贤低吼一声,王朝用忙带人又去找了。

客印月也暗自痛恨陈德润办事不力,只因是自己举荐的人,顾及体面,嘴里自语似地猜测说:“不会是小德子刚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遭了毒手吧?”

魏忠贤瞪了她一眼,恨恨地骂道:“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到,早就该死了,还可惜什么?”想起那小火者的禀报,问道:“信王可曾入宫?”

王体乾赶紧回道:“四门都没有发现。”

“那么报说殿里不住连呼什么五弟的不是信王?”魏忠贤冷冷地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心知他不满没有探明殿内的情形,推测道:“或许是万岁爷要将皇位传给信王吧?信王并未在殿内,也没有入宫。一会儿,等黄立极、施凤来出殿,问问他俩自然会明白。”

魏忠贤烦躁地说:“只怕是时不我待,教大鱼脱了钩,岂不是要大费周章!”

“九千岁认定信王真的入了宫?不用说是紫禁城,就是皇城内外也都是铁桶一般的严密,他怎么能进得来?”王体乾心下十分不解,客印月也觉纳闷,魏忠贤却沉着脸,默然无声。残月升高,夜露已凉,永巷长街,黑漆漆一片。三人苦想静等,王朝用从殿后面快步跑来,喘气粗声说:“找到、找到小德子了。”

“人在哪里?”魏忠贤眼睛一亮。

“宫后苑堆秀山的石洞里。”

“怎么会在那儿?快教他来见我!”

天启微笑道:“你不必自责,朕不怪你。刚才魏伴伴奏言,后宫两个妃子有孕月余,朕也不算无嗣了。若得麟儿,今后还要劳你细加看顾,替朕费心抚养**,稍稍长大,你既可垂帘,由魏伴伴摄政。朕便可无愧于列祖列宗,含笑九泉了。”

张嫣大惊,抬头急问:“二妃子有孕,臣妾一直未有耳闻,怎么今日突然有此消息?”

张嫣泪盈双眼,望着天启羸弱的身形,哽咽道:“臣妾劳皇上费心了。”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悄然淌落。

天启将她的手抓到掌中,温存道:“朕实在舍不得你,想你入宫那时,身形也是这般消瘦。宫烛高烧,新人如花,何等快乐!只是三宫六院,佳丽众多,朕不想伤害一人,难以专情,冷落了你。如今朕身染沉疴,怕不久于人世了,你年纪轻轻,朕抛得你好苦!”天启眼中也闪动着泪光。

张嫣将头轻轻贴到天启的手上,面带愧色道:“只恨臣妾无福,不能多伺候皇上,也没有给皇上生得龙种,致使储君之位久虚,皇上身后无嗣,实在有负皇恩,有愧祖宗!”

田王妃笑道:“却要委屈王爷了,未免有失王爷的尊严。”

“事急从权,只要见得哥哥一面,受些委屈何妨!”信王双目炯炯,望着窗外西斜的日头,急声问道。

徐应元摇头道:“王妃所言,奴婢领会了。奴婢的易容术就是将王爷男伴女装,也是不难,难的是王爷的声音无法改变,怕被那些宫中的旧友遇到识破!”

“好吧!”高永福验了太监专用的珠穗官字牙牌,挥手将陈德润带走,徐应元一直望着他们远去。

乾清宫西便殿,天启皇帝坐卧在龙床上,病体似乎减轻了一些,精神也胜于往昔,就命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只留皇后张嫣一人在身旁服侍,他细细端详着张嫣,见她容貌清减了许多,全身上下满是疲惫之色,不由惹动了心中的柔肠,歉然说:“这些日子苦了你,朕心里实在不安,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家,不要轻贱了身子。”

徐应元这才认出此人乃死去的乾清宫暖殿高永寿的堂兄高永福,忙满脸堆笑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公公当值,陈公公奉命出宫,正与兄弟巧遇,就多喝了几杯,醉得人事不醒,兄弟只好将他送回来了。”

“呵!你小子也恁势利,小陈子刚伺候上娘娘就请他喝酒,什么时候也请请咱哥儿几个?”高永福嘴里骂骂咧咧。

田妃笑道:“何必定要王爷说话呢?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怕是话说不完整的,别人也不会多计较什么!”众人一怔,随即一齐喝彩起来。

夜幕降临,大街上喧闹依旧,古树旁乘凉的人们谈古论今,稗史小说,鬼怪精灵,引人入胜。酒楼、茶肆、赌坊、勾栏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喝茶斗酒,猜拳行令,调笑红袖……皇城白昼的繁华、威严渐渐移到了风光旖旎的温柔富贵乡里来。

田妃看着徐应元的模样,担忧道:“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信王忙问:“如何容易?”

残月高挂,夜凉如水。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乌篷的马车在大街上奔驰,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赫然端坐着陈德润,而赶车的马夫却是徐应元,他们在急急地赶往皇宫。进了皇城,向北一转,马车在东华门外停下。徐应元跳下车来,微微撩起车帘,从怀中取出一瓶酒,先递与陈德润喝了一口,然后将瓶中的烧酒在他周身上下胡乱洒了几下,先将酒瓶在怀里藏了,伸手再将陈德润扶下车来,门口已有人喝问:“什么人?”

徐应元答道:“是陈公公回来了。”

守门的首领太监带几个人过来道:“是小陈子呀!回宫还算及时,再晚了,你小子可要睡宫外受罚了。咦!这不是老徐么?你来做什么?”

那太监忙飞跑回去,一会儿玄武门首领太监王朝辅急急赶来,呈上出入簿录,王体乾急忙翻看,骇然地说:“怎么?竟有小德子!”好似见了活鬼一般。

徐应元回到信王府,已近申时,信王正在书房看田妃画兰,闻知皇兄病重,便想连夜入宫。但听说皇城守备森严,难以出入,一时束手无策,焦急万分,在房里不住地来回徘徊。田王妃劝阻道:“自古君子不立危墙,何况王爷万金之身,一旦有变,进退不得,如何是好?”

“入宫最为紧要的莫过于各道门禁,只要平安到了内廷,夜里容易遮掩,反倒安全些。”信王安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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