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当年因,今日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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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同样拍了拍皇位椅子下的台阶,对裴镇说,“来坐着,我有话跟你讲。”

裴镇自然是认识敕勒的,所以他自然是不会对抗这个命令的。

虽然传说这位大萨满在叔父的死亡中扮演了不那么光彩的角色,但那不是他现在能够去考虑的事情,即便在事实上他已经是新任的渊皇。

“如果没有变故,弟弟和姑娘应该会顺利地喜结连理,他们连为他们主持大婚的人都请好了。但偏偏变故发生了,兄弟俩的父亲死了,哥哥顺利继承了家业,因为父亲死了,弟弟的婚事也只好延期,但度过了守孝之期后,哥哥忽然下令,将姑娘迎娶进了他的家门,并且封为了当家主母。”

“弟弟无奈,只好被迫接受,他觉得只要姑娘过得好,也就罢了。刚开始,似乎是这样的。哥哥的宠爱,弟弟在外的帮助,加上姑娘本身的家族势力,让姑娘在后宅之中地位超然,无忧无虑。但这就引起了哥哥那个后宅里其余人的不满,便

有人开始联合起来处心积虑地对付姑娘。”

“在暗中对抗的一系列手段都被逐一镇压之后,那些暗藏祸心的人,便开始转换思路,佯装好意地接近姑娘。姑娘自小聪慧善良,并不懂得那些阴险的人心,那些人便逐渐取得了她的信任。这些手段,不论是哥哥和弟弟都很难防范。更何况时日渐久,失去新鲜感的哥哥已经有些移情别恋了。”

“终于,在姑娘成功怀上了哥哥的孩子后,那些人决定动手了。另一个同样怀了哥哥孩子的女子被他们拉拢,天天挺着大肚子跟姑娘聊天交流,相谈甚欢。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身为修行者的弟弟因为有事去到姑娘的宫中,才发现姑娘的房间内被人放置了一种吸取精血,亏损体魄的毒药,日日燃烧,姑娘整个人已经变得有些萎靡了。”

“事情终于败露,弟弟含怒出手,将那名偷偷放置毒药的怀孕女子打伤,却因为顾忌其体内胎儿,未下死手。要我说啊,这个弟弟真的是太过善良。”敕勒停顿了一下,感慨一句之后接着说道:“至于姑娘那边,哥哥和弟弟以及姑娘的生父都在想办法救治,三方大人物费尽心思,但最后的结论竟是,姑娘和腹中的孩子只能活一个。姑娘知道之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定地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众人无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明媚动人的草原之花一天天枯萎下去,最终在临盆之前死去,至死也不曾见过那个她为之付出生命的孩子一眼。孩子是被直接从腹中取出的,所幸还存活着。”

敕勒看着眼中似有所感的裴镇,“那个孩子,就是你。”

已经隐隐有些察觉的裴镇在听到了大萨满的确认之后,先是茫然地以手掩面,然后泪水悄悄地再度滂沱,他想起了以前每年被叔父拉着去祭奠自己那从未曾谋面的母亲时,曾有过的三心二意,心不在焉,悔恨难当。

“哥哥自然就是你的父皇薛律,弟弟便是军神薛征。在你的母后亡故之后,你的外公心灰意冷,又刚好遇到别的事情,一怒之下离开了长生城,隐姓埋名,不知所踪。而后宫的后位,也在你叔父的强烈坚持下,一直空悬,不再封后。”

“你叔父虽然没有明言,但心中对你父皇未能保护好你的母后,心中是有很大意见的,于是他直接将你接了出来,亲自抚养。你父皇生性凉薄,在最初的愧疚之后,便乐得清闲。这也就是你自小到大这些境遇的由来。”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敕勒忽然道。

裴镇颤声开口,“叔父和母后曾经找的那个主婚之人,是否就是五爷爷?”

敕勒长叹一声,“你真的很聪明。”

裴镇带着泪水抬头,瞧见那柄插在薛雍腹部的长剑,心中的愧疚铺天盖地地袭来,身形一动就要冲上去拔出剑来,被敕勒一把拉住,“他生机已绝,你现在拔剑他死得更快,等我把话说完不迟。”

他将裴镇拉着跟自己并肩坐着,目视前方,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你是不是心里怨过我,甚至恨过,觉得我是你叔父死亡的帮凶?”

裴镇心中情绪激荡,真话便脱口而出,“是。”

“关于此事,我也就一并告知了你吧,你若要怪,也尽可怪罪。”

敕勒的声音如一艘小船,载着裴镇沿着光阴长河溯游而上,回到那次震惊北渊的变故当日。

“你叔父不笨,相反,他很聪明,聪明极了,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天下最强的三个修行者之一。但他的问题就是太善良了,太无私了,唯一的一点私心都尽数给了你。不过这也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偌大的将军府,英才济济,只靠权术是无法有此成就的。正因为这种善良,他才被你父皇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吃得死死的,正应了那句儒教的话,君子可欺之以方。”

“在你父亲准备动手之前,他就有了察觉,于是他找到了我,问我的意见。他不愿意大动兵戈,因为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一将功

成万骨枯的事他不愿意干。而我,当时是另一种想法。”

敕勒头微微抬起,像是在回忆着当日的那场谈话,“北渊和南朝,南北对峙,谁强就会想吞并弱的。若单纯地依靠着某一方的善良,是无法阻止那必将到来战争。”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裴镇叹了口气,说出了敕勒当时的心理。

“是啊,于是我就想着,不如就趁如今南朝初建,我朝国势正盛,策马南征,将战火烧到南朝境内,若是能一举吞并南朝,那时的和平才是真正长久的和平。再不济,也比等到日后南朝国势强盛反过来北伐我们,让草原子民受难的好。”

敕勒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想,言语中并无后悔之意,对他这等人物,后悔几乎是一种早被抛弃的情绪。

他微微转过头,看着裴镇犹有泪痕的侧脸,和当初的那朵草原之花是多么相像啊。

“你叔父的反应既在我的预料之中,有让我出乎意料。我猜到了他会接受这个答案,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死亡。他说,他在军方威望甚高,作为军方第一人,若南征无他,定然军心不稳,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领兵南下。所以,只要他反对南征,他的皇兄是想让他去死的。”

“于是他就让我转告了你父皇一句话,不论南征胜败,待战事结束,必须立你太子,同时保证日后你能继任渊皇,我敕勒就是见证者和督促者。若是你父皇答应,他便可以主动让路,让路的意思你懂吧?”

裴镇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着,原以为叔父对他已经够好了,但如今看来,他所知道的仅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父爱,发于肺腑,止于喉舌,是不动声色的温柔。

他的父爱,尽数来自于不露声色的薛征。

“原本只要他愿意,凭借军神之名,取你父皇而代之不会有任何问题,毕竟连我都打不过他,宫里这位也不会管。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让我不得不在暗骂一声愚蠢的同时,心生敬意啊!”

说到这儿,敕勒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然后继续开口。

“你父皇答应了,于是你叔父便离开了长生城,然后再有消息,就是一人打下了殇阳关,凭一己之力逆转了南北攻守之势。只可惜他没想到你父皇那般凉薄狠辣,竟将本有大用的将军府势力连根拔起,连累赤骥等人无辜惨死。”

“实际上,你叔父在离去之前,还曾经见过元焘和雍王,并且请我为他保密。原本我也不知晓他说了些什么,直到前些天,雍王差人找到了我。”

一直坐在椅子上静静听着的薛雍,眼神中忽然有些挣扎,旋即又认命般地平静下去。

“不得不说,你这位叔父看事情真的太过通透,他算到了他会死,也算到了你父皇若是兵败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也会死。于是,他就找到了元焘和雍王,补全了可能的漏洞。原本在他计划中,若是你父皇真的不幸驾崩,元焘可以凭借他留下的一个印信,取得赫连青山的协助,也就是暴雪狼骑军的协助,同时鲜卑铁骑共主吴提也会领兵支援,同时曾经的草原苍狼阿史那伊利也将重新出山,以元焘、阿史那伊利和雍王几人的朝政和宗室之力,再加上强大的兵员,便足够护佑你登基继位。”

“但是你父皇死得太快,局势又有些不同。于是雍王找到我,向我和盘托出了他和元焘重新制定的新计划。”

敕勒忽然顿住,看着裴镇,“你真的要听吗?如果你选择不听,从现在,你就已经是北渊的新任渊皇,我敕勒带着整个萨满教也将遵守当初对你叔父的承诺,全力支持你。在外有赫连青山、有元焘、有雁惊寒、还有归来的阿史那伊利,军政大权皆在手中,这个皇位你可以坐得安稳而惬意。但如果你听了,事情可能发生一些变故,一些你意想不到,也不愿意发生的变故。”

“你,最好,好好想想。”

敕勒缓缓道。

他只是默默听着,因为大萨满自有他的道理。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那把椅子上,薛雍捂着腹部的创口,面露怅惘。

“很多年前,这长生城里有两兄弟,有一天他们一起出猎,在回来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姑娘。姑娘长得很美,比草原上最洁白的雪莲还要纯洁,比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还要美丽。年轻的兄弟俩都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兄弟俩在长生城的势力很大,愿意为他们办事的人很多,于是很快就了解到了姑娘的身份。姑娘也是一个大人物的女儿,那个大人物很厉害,厉害到即使那兄弟俩也不敢小觑。于是,他们便开始了十分礼貌的追求,兄弟俩都很出色,但姑娘在言行间有意无意表露出的态度,似乎是更倾心于弟弟。”

裴镇不知道这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跟今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权力真的就那么可怕吗?能够让一个人这么快就面目全非?

长生殿外,一个身影的突然出现,令崔贤等人惶恐不已,唯有雁惊寒淡定从容地让开道路。

身穿着萨满神袍的敕勒缓缓走入了殿中,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伤势,也不知李稚川今日和他到底谈论了些什么。

“要说的事情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让我想想。”敕勒看着坐在自己下一个台阶上一脸戒备的裴镇,搓了一下手指,缓缓开口。

清澈的声音,如同草原上那个明媚的春天吹过的一缕带着草木芬芳的风,将记忆拉回很多年前。

殿内,敕勒看着裴镇,“松开手,别拔剑,让他活得久一些。”

他轻轻挥出一道真元,没入薛雍的体内,护住他的心脉,封住流血的伤口。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轻轻一叹,瞧见裴镇满脸的泪水,更是黯然。

薛雍生机急速流逝的眼神中流露出苦苦的哀求,敕勒轻轻开口,“你的谋划我不会插手,我来,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说清楚了。”

当初将军府覆灭,他的府邸更是被薛雍冒着天大的风险保了下来。

一桩桩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渐渐重合到这个被自己一剑穿透的皇袍老人身上,裴镇只觉得世事荒诞如此,残酷如斯。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大殿的门无风自动,砰地一声关上,外面的人再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瞧着崔贤等人脸上写满的焦虑,雁惊寒看着他们,“打得过吗?”

他转身在殿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平静道:“既然打不过那就且坐着,且等着。”

这一剑,是弑君,是杀长,是害友,也是夺权。

涟涟的泪水是薛雍在裴镇心中形象的幻灭,也是一场隆重的祭奠。

曾经的薛雍,急公好义,和善有趣,是他在长生城中除了薛征之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被允许能够喝酒之后,最喜欢的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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