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把石头变成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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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安拉赐你平安。”摩顿森用阿拉伯语说。

“你也一样,先生。”查希尔·沙阿回答。阿富汗的末代国王流亡罗马,接触了很多不同的文化,立刻辨出了眼前这位穿着摄影师背心的大块头男子是哪里人。“美国人?”他问。

“是的,先生。”摩顿森说。

“说来话长。几年前,几个吉尔吉斯人越过艾尔沙德山口到查普森河谷找我,请我到他们的村子里盖学校,我答应我会去——和他们讨论盖学校的事,但一直到现在才能成行。”

“一个美国人要去瓦罕走廊。”查希尔·沙阿说,“有人告诉我,那里的人帮我盖了一栋打猎的别墅,但我没机会去,太远、太不方便了。现在阿富汗已经没有几个美国人了,一年前这架飞机上坐满了记者和救援人员,现在那些人都在伊拉克,美国把我们忘了。又一次。”

一年前,流亡国外多年的查希尔·沙阿终于飞回喀布尔,欢呼的群众迎接他的归来,以为生活又将回到国王在位时的正常轨道,再没有苏联的压迫统治、腐败的军阀和塔利班,还有他们带来的暴力。查希尔·沙阿1933年即位,1973年他的堂兄穆罕默德·达乌德卡恩篡位,沙阿统治下的阿富汗一直是太平盛世。l964年,他推动阿富汗立宪,使阿富汗走上民主之路,给予人民投票权,解放妇女,并成立了全国第一所现代大学,聘请外国教授和援助人员,跟他一起为阿富汗的现代化努力。对许多阿富汗人而言,查希尔·沙阿代表了他们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2003年秋天,这些希望慢慢破灭了。留在阿富汗的美军大部分都隐形了——不是去追捕本·拉登和他的支持者,就是保护哈米德·卡尔扎伊新政府的安全。阿富汗各地的暴力事件迅速增加,据说塔利班又在重新集结。

“就像我们在苏军撤退后遗弃了抗苏‘圣战士’一样,我担心我们又再次遗弃阿富汗。”摩顿森事后说,“据我了解,我们答应提供给阿富汗的援助只有三分之一真正到位。在玛丽·波诺的帮忙下,我和国会负责拨款到阿富汗的人见了面,我把乌兹拉和老师们拿不到薪水的问题告诉了他,问他钱为什么没有到达阿富汗。‘很困难。’他告诉我,‘阿富汗没有中央银行系统,没办法汇款。’但那实在算不上什么理由。我们把现金送给对抗塔利班的军阀们,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修路、建下水道,还有盖学校。如果我们不信守承诺,就清楚表达了一个讯息:美国政府根本不在乎阿富汗人民。”

查希尔·沙阿把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放在摩顿森手上。“我很高兴至少有一位美国人来了。你想见的那个人在北方,叫萨哈·卡恩,他是个军阀,但他关心人民。”

“我也这么听说过。”摩顿森说。

查希尔·沙阿从条纹长袍下的西装El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又叫随从把他的手提箱拿来。老国王把大拇指按在印泥盒上,在名片背面留下指纹。“你把这个给卡恩。”他说,“愿安拉与你同在。也请带着我的祝福前去。”

飞机盘旋了好几圈儿才降落在喀布尔机场。阿富汗首都的安全状况并没有比一年前好多少,所以驾驶员格外小心。

但喀布尔的市内交通其实更加恐怖。从机场到“喀布尔和平宾馆”短短的距离,虽然阿布杜拉稳稳控制着丰田汽车的方向盘,还是有四次差点儿出事故。“美国支持的政府,本该完全控制喀布尔的局势。”摩顿森说,“但事实上,阿富汗政府的控制范围几乎到不了城市边界,连交通也管不了。司机完全忽视交通标志,更不理会路边叫喊的警察,基本上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摩顿森的目的地是法扎巴德,阿富汗北部巴达赫尚省最大的城市,他准备把那里作为去乡村修建学校的基地。他至少还得坐两天车才能到那里,一路上交通混乱不说,乡间还有塔利班游击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到阿富汗了,他必须信守对吉尔吉斯骑马人的承诺。那些人后来在瓦罕走廊做了深入调查,又骑了六天马去祖德卡恩村找费瑟·贝格,告诉他当地有五千两百名儿童没有学上,他们正等着摩顿森去盖学校。

巴希尔准将原本打算用双引擎直升机把摩顿森直接送到法扎巴德去,但卡塔尔负责监管阿富汗领空的美军指挥部拒绝了他的飞行请求。

摩顿森在“喀布尔和平宾馆”没电的房间里生闷气,气自己离开伊斯兰堡之前竟然忘了给笔记本电脑和相机充电。在阿富汗的首都,电力状况相当不可靠,到巴达赫尚之前,他很可能连能用的插座都找不到。

摩顿森打算清晨出发,因为白天赶路比较安全。他要阿布杜拉去租辆不仅能跑山路,还能应付一路弹坑的吉普车。直到晚餐时间阿布杜拉都没回来,摩顿森本想出去找东西吃,最后还是决定躺在窄小的床上先睡一觉。

将近午夜时,他被敲门声惊醒了。在梦里,一颗炸弹刚好掉在房顶上。

阿布杜拉同时带回了好消息和坏消息。他设法租到了一辆苏制吉普车,并且找到一位名叫凯思的塔吉克年轻人随行当翻译,因为他的老搭挡哈什曾是塔利班士兵,不方便到那里去。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沙兰隧道将在早上六点钟关闭。

“隧道什么时候再开放?”摩顿森还没有放弃好好睡一晚的期盼。

阿布杜拉耸耸肩,从他烧伤的脸上很难看出表情,但他耸起的肩膀告诉摩顿森,问也是白问。“十二个小时?两天?”他猜着,“谁知道呢?”

摩顿森开始收拾行李。

他们穿过电力中断的喀布尔往北行驶。成群的穿着白袍的男人在整夜点着油灯的茶摊儿间游走,等着搭早班飞机前往沙特阿拉伯。每个穆斯林一生中至少得到麦加朝圣一次,这些正是准备去朝圣的人。昏暗的城市充满着节庆的兴奋,许多人即将开始一生中最重要的旅程。

摩顿森一行人在城市里绕着圈子找加油站,他唯一能记住的一个景象,是阿富汗的前国防部大楼。白天时摩顿森曾路过那里。历经三次战争的空袭,大楼只剩下架子,一副快垮了的样子。此时到了晚上,住在里面的人开起了火,加上炸开的锯齿状空洞和没有玻璃的窗户,大楼看起来像是万圣节的南瓜灯笼。

昏沉中,南瓜灯的“眼睛”隐人摩顿森身后的黑暗,他感觉身体开始飘浮,又仿佛正向五角大楼奔跑着,跑在和拉姆斯菲尔德鞋子一样闪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沙兰隧道离喀布尔只有一百公里,但老旧的苏制吉普车爬上兴都库什山脉后,速度实在很慢,尽管有遭到袭击的危险,摩顿森还是忍不住又睡了好几个小时,直到车子开进隧道。

摩顿森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车子似乎停了下来。他揉揉眼,但四周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听见从车前方传来的声音,借着火柴微弱的亮光,他看到阿布杜拉没有表情的伤疤脸出现在凯思忧虑的脸旁。

“我们正开到隧道中间,车子的水箱突然坏了。”摩顿森回忆,“我们刚好在上坡弯道上,从对面来的下坡车辆不到最后一秒就看不到我们,在那里抛锚真是糟透了。”摩顿森抓过背包,想从里面拿出手电筒,这才想起匆忙打包的时候,把手电筒连同电脑和相机都落在宾馆了。他爬出车外,站到阿布杜拉身边。隧道中的冷风让阿布杜拉几乎划不着火柴,最后他们还是找出了问题:水箱的橡皮管松脱了。摩顿森还在想他有没有带胶带,一辆苏制卡玛斯大货车忽然从对面冲来,司机急按喇叭,但摩顿森一行人根本来不及闪躲。就在摩顿森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大货车紧急转回左侧车道,贴着他们身体冲过去,只是把吉普车后视镜刮断了。

“我们走!”摩顿森下了命令,把阿布杜拉和凯思推到隧道墙边。风越来越强,他把手伸出去感知风的方向。一行人贴着隧道墙壁前进。另一辆卡车迎面驶来,车灯照在隧道凹凸不平的岩面上,摩顿森看见一处他认为是门的暗处,和同伴穿门而出。

“我们一走出去,就是山口顶部的雪地。”摩顿森说,“借着月光,我们看东西很清楚,我正在想我们是在山口左边还是右边,准备还往下走。”

然后摩顿森看到了第一块红色的石头。皑皑自雪中,摩顿森差点儿忽视那块石头,一旦看到,他立刻知道白色雪地下布满了地雷。

阿富汗是世界上地雷最多的国家,几十年来三四支不同的军队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多到没人知道究竟哪些地方是雷区。直到有牛羊或孩子不幸踩上地雷,排雷小组才会先把这个地区的石头漆上红色,过几个月有空时再慢慢清理。

凯思看到身边到处都是红色的石头,不禁惊慌起来。摩顿森抓住小伙子的手,怕他紧张之下乱跑。

有被地雷炸伤的惨痛经历的阿布杜拉开口了:“慢慢来,慢慢来。”他把脚从雪地中抽回。“我们得回里面去。”

“我们回到隧道里的话,八成会被撞死。”摩顿森说,“但继续前进却铁定活不了。”凯思整个人都僵住了,摩顿森带着他慢慢走回隧道的黑暗中。

“如果后来不是有一辆往上爬的卡车,真不知我们会有什么下场。”摩顿森说,“但是感谢上帝,接着过来的是一辆上坡的卡车。我跳到车前挥手,请司机停下来。”

摩顿森、凯思和另外五个男人挤在贝德福德卡车的驾驶室里,阿布杜拉坐在吉普车里控制方向盘,让卡车慢慢拖着它往上爬。“他们是一伙儿走私贩。”摩顿森说,“车上装了几十台全新的冰箱,要运到马扎里沙里夫去。车子严重超载,移动的速度很慢,但我并不担心。”

凯思紧张地打量着那些人,用英文跟摩顿森小声说:

“这些是坏人。小偷。”

“我要凯思安静下来。”摩顿森回忆,“我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运用过去十多年在巴基斯坦的经验处理当时的情况。我决定信任那些人,开始跟他们闲话家常。几分钟之后,大家都放松下来了,尤其是在他们请我们吃葡萄之后,连凯思都觉得他们没问题了。”

等他们爬上隧道最高处,摩顿森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多汁的葡萄,一边看着贝德福德排出的黑烟把他们租来的白色吉普车喷黑,才突然想到这些葡萄是他自昨天早餐后吃的第一餐。

卡车一直开到坡顶,三个人谢过这群人的搭救,还有他们美味的葡萄。摩顿森和凯思爬回吉普车,筋疲力竭地倒在座位上。好在蓄电池还有电,虽然引擎没发动,但车灯还能发出微微的亮光。在阿布杜拉稳稳的控制下,车子静悄悄地在隧道中滑行,滑向尽头处的阳光。

隧道东侧的潘杰希尔峡谷称得上是“死亡之谷”。峡谷中只有一条绝壁道路,守在山头的马苏德“圣战士”游击队可以轻易向侵入河谷的士兵发射火箭弹。但对摩顿森来说,在被日光染出紫晕的雪峰衬托下,隧道外的河谷看起来像是世外桃源。

“太高兴了,我们居然能活着开出隧道看到阳光,所以紧紧抱着阿布杜拉,弄得他差点儿撞车。”阿布杜拉把车停在一块大石头前,一行人爬出车子开始修车。在阳光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水箱有一段约两米长的水管得换。经验丰富的阿布杜拉把备用内胎切了一段下来,包在受损的水管外面,用摩顿森从背包里翻出来的胶布粘好。

用宝贵的矿泉水喂饱水箱后,他们又再度上路北行。那个月刚好是伊斯兰教的斋戒月,所以阿布杜拉开得很快,希望能在禁食正式开始前赶到茶摊吃早餐,但等他们抵达第一个村落保力库姆利时,所有餐厅都已经休息了。摩顿森随身带了一些花生当干粮,正好派上用场,饿坏了的凯思和阿布杜拉猛吃花生,直到太阳把河谷东边的山壁照得一片光亮。

吃完早餐,阿布杜拉到附近去看有没有人愿意卖给他们汽油,找到卖家后就把吉普车开进一间土砖房的院子里,停在一个生锈的大桶子旁。一位背几乎驼成九十度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来,虚弱的手花了两分钟才拧开油桶盖,接着又吃力地转着油桶的曲柄,好把汽油抽上来。阿布杜拉看到老人辛苦的样子,立刻跳过去接手。

阿布杜拉装汽油的时候,摩顿森通过凯思的翻译,开始和说达利语的老人聊天。“以前我住在舒马里平原上。”名叫穆罕默德的老人说,“从前我们的土地是天堂,住在喀布尔的人周末会到我们村附近的乡间别墅度假,就连查希尔’沙阿国王——愿他的名被祝福——在附近都有一处王宫。我的花园里有各种树木,我还种了葡萄和西瓜。”老人张着几乎没牙的嘴,回忆着消逝的快乐时光。

“后来塔利班来了,家乡就不能待了。为了家人的安全,我把家搬到了沙兰的北边。去年春天,我到家乡,想看看我的房子还在不在,但一开始我根本找不到。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住了七十年,我竟然认不出自己的村子,因为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毁,庄稼也都枯死了。后来我认出了我家杏桃树树干的形状——它分叉的样子就像人的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回想当时的景象,穆罕默德愤怒地喘着粗气。

“杀人炸房子这种事,在战争时总会发生。但这是为什么?”穆罕默德的问题也许只为了表达心中的哀痛,并不期待任何答案。“为什么塔利班连我们的土地也要伤害?”

一路上的景象让摩顿森越来越明白,在阿富汗的无尽杀戮,不只让老百姓受苦,也对战士们造成了可怕的伤害。他们又经过一台丢弃在路旁的苏制T—51坦克。坦克的整个炮塔都被轰掉了,变成了孩子们爬上爬下玩战争游戏的道具。

他们又经过一处墓园,当年在苏联攻击直升机的密集炮火下,所有石碑都变成了焦黑的残骸。在冷战期间,美国中情局不知提供了多少毒刺导弹,帮助“圣战士”游击队对抗苏联——而其中一位游击队领袖,就是今天的奥萨马·本·拉登。

还不到黄昏,他们已经过了汗阿巴德和昆都士,马上就要抵达塔卢坎,他们准备在那里稍做停留,在晚祷后好好吃今天的第一顿饭。摩顿森正在考虑是要阿布杜拉晚饭后继续赶路,还是等天亮安全后再走。突然,五十米外响起一阵枪声,阿布杜拉急踩刹车。

阿布杜拉迅速挂上倒车挡,加足油门让车子倒开,想远离暮色中越来越明显的曳光弹尾迹,但车子后面也响起了枪声。阿布杜拉再次踩下刹车。“走!”这回换成阿布杜拉下令,他把凯思和摩顿森推出车门,拉进路旁的水沟,用爪子似的手把两人往渗着臭水的地上按,然后举起双手做“都阿”祷告,祈求安拉的护佑。

“我们正好开进了两帮鸦片走私贩子的交战区。”摩顿森回忆,“当时正是运鸦片的季节,每年的那段时间都会发生小规模的械斗,抢夺运货驴队的控制权。走私贩用AK—47在我们头上交火,那声音听起来很恐怖,从曳光弹的红光中我看到凯思已经吓呆了。阿布杜拉则气得要命,他是个真正的普什图男子汉,一直趴在那里念叨,怪自已让他的客人陷入危险中。”摩顿森俯卧在湿冷的泥巴中,拼命想该用什么办法脱险,其实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又有几个枪手加入了战斗,他们头上交叉的火力更加猛烈,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后来我完全不去想该怎么逃,开始想我的孩子。”摩顿森说,“我想象塔拉会怎么跟他们解释我的死,孩子们能不能理解我所做的事——我不是要离开他们,我只是想在这里帮助那些和他们一样的孩子。我相信塔拉会让他们理解的。想想这些我感觉好多了。”

一辆驶近的卡车大灯照亮狭窄的道路,让蹲在两旁的走私贩一个个原形毕露,只得暂时停火找掩护。阿布杜拉见这辆车好像要往塔卢坎方向走,立刻跳到路中央,挥手要车子停下来。卡车又老又破,受损的悬吊系统让整辆车往一边倾斜,满车都是刚剥下的羊皮,正准备送到皮革工厂去。摩顿森老远就闻到了浓重的臊味儿。

两旁的枪声零零落落地响着,阿布杜拉跑到驾驶室窗户旁,喊躲在水沟里的凯思来帮忙翻译。凯思用颤抖的声音讲着达利语,要司机帮忙载一位外国人一程。阿布杜拉喊摩顿森过来,拼命挥手示意卡车后面的货舱。按照二十年前在军队中练出的方法,摩顿森躬下身子,跑出之字形路线,尽量缩小目标。他一跳上车,阿布杜拉立刻用羊皮把他盖住,把摩顿森整个儿压在湿臭的皮子底下。

“你和凯思怎么办?”

“安拉会照顾我们。”阿布杜拉说,“这些人要对付的不是我们。我们等他们停火,然后开吉普车回喀布尔。”摩顿森真心希望他的朋友说得没错,阿布杜拉用弯爪般的手拍了拍卡车的后挡板,车子的引擎重新发动。

烂羊皮的气味儿让摩顿森捏起了鼻子,卡车吃力地加快了速度。他们离开大约半公里时,走私贩的枪战又开始了,曳光弹在空中划出椭圆形的光弧。对一个星期后才能回喀布尔的摩顿森来说,那光弧仿佛是个问号,一个关于他的朋友们能不能活下去的问号。

卡车行经塔卢坎,继续往法扎巴德前进,摩顿森再次错过了晚饭。起初车上的羊皮腥味儿让他完全没有了食欲,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恢复了需要进食的本能。想到花生时,他才惊觉背包还留在吉普车上。摩顿森立刻坐起来摸索背心!口袋,直到摸到护照和美钞,一颗心才放下,但马上又悬了起来——国王的名片也在背包里。摩顿森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接受没有介绍,必须直接去找军阀卡恩的事实。www.44pq.com,看着星空下的景色。

“只我一个人,沾了满身的泥巴和羊血,行李不在身边,也不会说当地语言;还有,我几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不觉得惨。”摩顿森回忆,“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带着学校建材坐在贝德福德卡车里,一路开上峡谷开到科尔飞,完全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对接下来的几天,我只有大概的计划,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是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并不坏。”

到了法扎巴德后,司机让摩顿森在“乌利亚饭店”下车。正是运送鸦片的季节,饭店所有房间都住满了,睡眼惺忪的门房给了摩顿森一条毯子,让他和另外三十几个男人睡在过道地板上。饭店没有自来水,摩顿森急着把一身腥臭冲掉,于是他走到门外,把刚好停在饭店旁边的洒水车龙头拧开,让冰冷的水柱直接冲洗衣服和裹在里面的身体。

“我连把自己弄干都省了。”摩顿森说,“用毯子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然后倒在走道上。那里是你能想到的最糟的睡觉的地方,旁边不是衣衫褴褛的鸦片走私贩,就是失业的游击队员。但一路惊险之后,我睡得跟在五星级饭店里一样香。”

凌晨四点不到,门房把睡满了过道的男人叫起来吃早餐。在斋戒月,穆斯林晨祷后就不能进食,饿过头儿的摩顿森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却也跟着吞下了一整天分量的食物,一盘咖哩豆和四张硬梆梆的“恰巴帝”。

在破晓前的霜露中,法扎巴德四周的乡间让摩顿森想起了巴尔蒂斯坦。即将升起的太阳照拂着北边的大帕米尔山脉,让摩顿森误以为回到了他在地球上的第二个家。其实这两个地方的差别很明显。虽然这里的妇女也会用“布卡”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但街上可以看到许多女性出入公开场所。前苏联国家的地缘影响显而易见:成群的持枪车臣人用斯拉夫口音说话,郑重其事地走向清真寺准备晨祷。

法扎巴德没有什么自然资源,主要经济来源是鸦片贸易。从巴达赫尚的罂粟田收成的生鸦片,大批运到法扎巴德附近的精炼工厂炼成海洛因,然后由中亚运到车臣,再走私到莫斯科。塔利班垮台后,阿富汗北部地区的罂粟种植再度盛行。

根据人权观察组织的研究报告,阿富汗的鸦片产量在塔利班统治期间几乎为零,但在2003年底已经接近四千吨,全球三分之二的海洛因原料都产自这里。毒品收入主要掌控在分据各地的军阀手中。由此他们得以招募士兵,建立军力强大的私人部队。

离喀布尔最远的巴达赫尚省,归军阀萨哈·卡恩掌管。摩顿森几年前就听说过他的故事,他的人民兴奋地谈论他的英勇功绩。像所有军阀一样,卡恩对所有经过他土地的鸦片驴车队征收过路费,但和他们不同的是,他用这些钱照顾人民。他帮以前的抗苏“圣战”士兵建了一个市场,给每个人一小笔贷款让他们做小生意。卡恩的敌人惧怕他的程度,就和他的人民爱戴他的程度一样,他对待敌人从不手软。

“9·11”事件发生时在祖德卡恩村保护摩顿森一行人的沙尔法拉兹,曾经担任过巴基斯坦突击队员。他在瓦罕走廊参与过走私,也亲眼见过卡恩本人。“他是好人吗?是,是好人,但也是危险的人。”沙尔法拉兹说,“如果他的敌人不肯投降归顺他,卡恩会用两台吉普车把敌人活活分尸,就是这种方式让他占据了巴达赫尚省。”

那天下午,摩顿森换了些当地货币,又租了辆吉普车,雇了愿意开车带他去卡恩总部的一对父子。虔诚的父子希望尽快出发,因为路上要花两个小时,他们希望及时赶到当地做晚祷。

“我现在就可以出发。”摩顿森说。

“你的行李呢?”能说几句英文的男孩问。

摩顿森耸了耸肩膀,爬进吉普车。

“到巴拉克总部的路程不会超过一百二十公里,”摩顿森回忆,“但我们开了三个小时。山路在河流上方的岩架上慢慢爬升,穿过峡谷,这让我想起了巴尔蒂斯坦。那辆车不错,美国造的所谓越野车只能到市场买菜,或带孩子去踢足球,在那种地方你得有辆苏式吉普车才应付得了。”

离巴拉克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时,峡谷豁然开朗,变成山丘间的翠绿田野。每一寸耕地上都种了罂粟。“要不是那些罂粟,我们真像行驶在希格尔的河口,马上就可以回科尔飞。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离巴基斯坦有多近,感觉就像马上回到家人身边一样。”

到了巴拉克,摩顿森回家的感觉更强烈了。被兴都库什山脉的白雪山峰环绕的巴拉克,是进入瓦罕走廊的通道,一想到瓦罕东边的祖德卡恩村有许多好友,摩顿森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暖意。

司机和他儿子把车开到巴拉克的市场,准备打听卡恩的住处。在那里,当地种植罂粟的人们和巴尔蒂人一样穷困。摊子上的食物都很简单,种类和数量也很少,来来去去驮着重物的瘦驴子,一头头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摩顿森从许多资料中读到,塔利班统治时期巴达赫尚省几乎和世界完全隔离,但他没想到这些人这么穷。

一辆白色吉普车朝他们开了过来。摩顿森招手要他们停下,心想在巴拉克能开得起车子的人应该

认得卡恩。

吉普车上坐满了眼神凶恶的士兵。开车的中年男子下了车,他眼神锐利,黑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

“我在找萨哈·卡恩。”摩顿森用凯思教他的一点点达利语说。

“他就在这儿。”那个人用英文回答。

“哪里?”

“我就是。”

在巴拉克黄褐色的山麓下,摩顿森站在卡恩家的屋顶上,紧张地绕着椅子踱步,等卡恩晚祷回来。卡恩的生活很简单,但象征他权力的物件随处可见。屋顶上旗杆似的大功率无线电发射天线,说明卡恩并不排斥现代化。几个卫星讯号接受器对准南方的天空。临近房舍的屋顶上,卡恩的狙击手们不时从瞄准镜里监视着他。

往东南方望去,可以看到巴基斯坦的雪峰,他想象费瑟·贝格就在山下保护着自己,那些狙击手吓不倒他。从贝格开始,摩顿森继续想那些关心他的朋友,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一路到亨札河谷、吉尔吉特,然后跨过峡谷再到斯卡都,再到现在所站的屋顶,他告诉自己他并不孤单。

太阳快下山时,几百名男子从巴拉克外观质朴的清真寺鱼贯而出,清真寺的建筑呈碉堡状,看起来就像兵营。卡恩是最后走出来的,他还在和村里的毛拉讨论事情,最后跟毛拉拥抱道别,转身朝他家屋顶上的外国人走来。

“萨哈·卡恩一个人上来了,除了翻译官没带任何守卫。我知道狙击手时刻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我很欣赏卡恩的方式。”摩顿森回忆,“就像在市场的时候一样,他愿意亲自解决问题。”

“很抱歉现在不能招待你喝茶。”卡恩通过他英文流利的翻译官说,“但是再过一会儿,”他指指西边渐渐没入岩壁的太阳,“你想吃什么都行。”

“没关系。”摩顿森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和你谈事情,能见到你,我已经很荣幸了。”

“一个美国人大老远从喀布尔来,想和我谈什么呢?”卡恩拉了拉棕色的羊毛长袍,长袍上鲜红的刺绣代表了他的地位。

摩顿森把他的故事讲给卡恩听,从吉尔吉斯的骑马人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昨晚的枪战,他躲在羊皮下逃脱的经过。让摩顿森吓一跳的是,卡恩竟然开心地大叫起来,热情拥抱他。

“对了!对了!葛瑞格医生!我手下的阿都·拉希德将军跟我提到过你,这真是太难以想象了。”卡恩兴奋地走来走去,“你看看,我连顿晚餐都没安排,也没通知村子欢迎你,真要请你原谅。”

摩顿森也笑起来,这趟恐怖的旅程,一路之上的紧张,这会儿全消失了。卡恩从长袍下的摄影背心里拿出卫星电话,要他的部属准备盛宴。然后他和摩顿森两人在屋顶上踱着步子,讨论建造学校的具体地点。

卡恩对瓦罕走廊的熟悉程度堪比百科全书,他提了五个急需学校的村庄,又计算了整个地区没有学上的女孩儿人数,数字大得完全出乎摩顿森的意料。卡恩说,光在法扎巴德就有五千名女生在男孩儿高中旁边的田里上课,更不要说没有书读的女孩儿之多,而整个巴达赫尚省的情况都一样。卡恩又开始列举长长的需求清单,长得足够摩顿森忙上几十年。

太阳西沉之后,卡恩一手搭在摩顿森肩上,一手指着山头,“我们和美国人在那边的山里一起对抗过苏联人,许多人给过我们无数承诺,但杀戮结束后,从没有人信守承诺回来帮助我们。”

“看看这里,看看这些山。”卡恩指着从巴拉克边缘开始升起的一座座山峰,它们就像是间隔不一的墓碑,当落日逐渐隐没,又仿佛一支朝向夜色前进的死者大军。“有太多的人死在山里,你看到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我英勇的烈士弟兄,他们为对抗苏联人和塔利班而牺牲。我们不能让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卡恩转头对着摩顿森说,“我们必须把石头变成学校。”

摩顿森一直很怀疑人在死亡的瞬间,一生经历会在眼前重现的说法。但是那一瞬间,看着卡恩乌黑的眼睛,想到自己面临的抉择,摩顿森未来的生命仿佛全在眼前展开。

这个高山环绕的屋顶,就是他新的人生分界点。如果他选择走向这个男人,走向这些石头,他就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道路,比起多年前某个遥远的日子,他无意中从科尔飞开始的十多年曲折旅程还要清楚。

在这条路上他得学习新的语言,也会犯下无数错误,直到最终适应新的习俗不再逾矩,每一年他将会有好几个月不能和家人在一起。摩顿森看见一幅阳光灿烂的风景,里面有杳无人迹的雪地,也有他无法想象的危险,宛如雷雨乌云一路跟随。他看见自己崭新的生命,像童年的乞力马扎罗山一样清楚,像梦中萦绕的乔戈里峰一样耀眼。

摩顿森把手搭在萨哈·卡恩肩上,正像多年以前,他把手搭在一位叫哈吉·阿里的长者肩上一样。那一刻,不是屋上仍在监视他的狙击手,也不是眼前余晖照耀下的烈士之石——而是内心,让他决定攀登那新的山峰。

“不是,在巴达赫尚省,瓦罕走廊。”

查希尔·沙阿挑了挑眉毛,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摩顿森坐到他旁边。“你认识那里的什么人吗?”他问。

“我能问,你到我的国家做什么吗?”

“我今年春天要盖五六所学校,陛下。我带来了学校的建筑经费。”

“在喀布尔吗?”

在令人恐惧、盲目不确定的沙漠中,

有人选择追求权势,有人成为幻觉和欺骗的操弄者。

如果智慧与和谐仍然居住在这个世界,

查希尔·沙阿叹了口气,衰老的声音带着几十年来希望无数次破灭的苍凉。“你是记者吗?”他问。

“不是。我盖学校,让女孩子上学的学校。”

国王坐在靠窗的位子。摩顿森认得他,因为市场上旧版的阿富汗纸币上面印着国王的肖像。在阿富汗航空的波音737飞机上,89岁的查希尔·沙阿正看着窗外那将他流放了近三十年的祖国。此时的他看起来比肖像苍老了太多。

除了国王、他的卫队和几位空中小姐,摩顿森是这架从伊斯兰堡飞往喀布尔的班机上唯一的乘客。查希尔·沙阿的眼神从窗121移开,看见了过道对面的摩顿森。

而不是未打开的书中、已遗失的梦,

它们必然存在于我们的心跳之中。我们的呼喊将从心底发出,

四散分离的男人女人,孤寂迷失地漂泊着,

在有毒的太阳下被烤焦……

我们呼喊,而我们的声音是受伤大地唯一的声音。

我们的呼喊,是行遍世界的大风。

——《格萨尔王传》

我们的大地受伤了,她的海洋和湖泊都在生病。

她的河流像流脓的伤口,空气中充满微细的毒物,

无数地狱之火的油烟熏黑了太阳,家乡、亲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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