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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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是绝对的安静。灯也没开,背靠着窗的凌亦风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轮廓有些模糊。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天?似乎无限漫长,可眼看着却又像就快走到尽头。

良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程今让我放过你。”吸了吸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她来找我,让我离开你,她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心地去治疗。对不对?”

她的心头猛然一动,随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头握得更加紧,过了很久才问:“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其实她问过他。那时候在老家,她给他铺床,随口一问,她记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说:“我在美国,当时在赌博。”

那时她听了,不以为意。

可是,这一刻,就像天空劈开的闪电,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后,陡然清明了起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张着嘴,呐呐地:“你说的赌博,到底是什么?”

凌亦风仍旧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来,缓缓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怀中,其实已经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经清楚异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经那么早以前就发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缘由。

凌亦风抱着她,清俊的脸附下去,声音低徊在耳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泪就这么簌地落下来。

那天,他也是像这样拥住她,说:“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打来电话,听她的声音。也正因为这一通电话,几天之后,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有明显的倦意和仆仆风尘。

“你疯了吗?”她终于抑止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凌亦风,你这个疯子!”

温热的液体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进他的领口,终究变得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止了眼泪,回过神来的时候,凌亦风的唇已经附了上来,带着特有的侵略性,与她唇齿相依。她依在他怀里,心中仿佛惨白的空着,却又像是载满了凄厉的悲伤和痛楚,涨得疼痛难当。

等他终于放开她,才听见他清而低的声音:“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可不可以先将药还我?”

凌亦风的症疗报告,是程今偶然发现的。那上面大多数的专业术语、那些相互牵连着的神经血管,太复杂,她不懂,所以只将看得明白的情况全数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肿瘤虽是良性的,可恰好压住重要神经,引发间歇性头痛和视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尽管早知如此,此时亲眼见着凌亦风将止痛的药片和水吞下时,她的心口仍旧不免狠狠地一抽。

她看着他,问:“很痛吗?”

凌亦风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后才说:“别皱着眉,不会痛。”语气温文,明显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实,因为拖了太久,药吃下去一时发挥不出药效,几乎头疼欲裂。

良辰低下头去,摊开他的手掌,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均匀,只是掌心覆着薄薄的汗水,冰冰凉凉的,触手有些湿粘。

怎么会不痛呢?否则冷汗又从何而来?

她从来不知道,看着一个人隐忍着痛苦时,自己也会这样难过,仿如感同身受。

她实在不忍心,轻轻推他:“躺着休息一下吧。”说着起身,“我去做点吃的。”

凌亦风轻轻松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搜寻了一会儿,才说:“家里没菜。”

“米总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着别管,我来解决。”

结果,良辰发现竟然连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为凌亦风最近一直在她那里呆着,冰箱里除了一些饮料和两三个鸡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厨房里干净得很,一点油烟都不沾,炊具几乎是全新的,她从来没在这里正式住过,此时见到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就足以体现。

好在终于在柜子里找到两包龙须面,想来是临时应付充饥用的。她在等着锅里的水煮开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呆呆地望着灰色泛着微光的橱柜,心里一团乱,却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煮好了面端进卧室,凌亦风早就躺下了,闭着眼睛,呼吸匀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没开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走近,看见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阴影,脸色憔悴。

刚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说:“你没睡着?”

他一笑:“哪有人这个时候睡觉的。”慢慢坐起来,按了按额角,“就是闭目养神。”

良辰看着他的动作,这才觉得熟悉。这段时间,他似乎常常会揉太阳穴和眉心,可她却一直以为他只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面端给他,温声说:“饿不饿?”

他接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说:“你这样子,我很不习惯。”

她咦了一声,“什么样子?”

不是和平时一样么,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凌亦风却已低下头去,热气扑上来,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吃完了饭,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虽然硬拖着良辰也上床来一起躺着说话,可是不到半小时,就逐渐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辰轻手轻脚替他掖被子的时候,才猛地发觉,自己或许真和平常不一样了。从前,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也不会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去关心他。

好像就是那么突然的,因为一个变故,整个心态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她还没发现之前,他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

趁着凌亦风睡觉的时候,她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就在刚才,在床上她问他,究竟手术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40%,当这个数字从他嘴里冒出来时,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没有想像中低,可却也还没过半。

比对赌的风险,还要大一些。

不知从何时起,屋外的雨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可是光线仍旧昏暗。在这片小区内,各栋别墅之间距离很远,形成开阔的视野,绿化做得极好,纵然在连绵不绝的雨势下,仍旧显得春意勃勃。

这种天气,当然不适合出门,家里又几乎弹尽粮绝,于是良辰打了个电话,报了需要的食物,让超市送货上门。

送货工到来的时候,凌亦风还没醒,良辰身上没钱,只好去找他的钱包。

等到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对方站在门口提醒地叫了声:“小姐?”,她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钞票递出去,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关了门,她顺势靠在门板上,手指滑过,那上面皮质光滑细腻。她慢慢摸到里层,触到稍显硬质的物品,迟疑了一下,抽了出来。

照片已经明显发旧,边缘甚至微微泛黄。那上面,极为年轻的自己笑靥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时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这一刻将往事统统拎了出来,又摆到了她的面前。

那时候的事,当然历历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面去看。

那上面,还有她的字迹,原来很清晰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模糊老旧起来。

——我的良辰。

她写的,正是这四个字。

可是,当她的眼神落下来,却陡然怔住。

在那四个清秀小巧的字后面,有很大的一个问号,随意用红笔划的,力道却像很大一般,触目惊心。

当然,那颜色也不复鲜艳,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虽是陈年旧事,虽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仿佛还能看见凌亦风唇角边强烈反问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乱不堪。

她摇摇头。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年一念之间的错误选择。

恰恰在这时,“啪”地轻微一响,霎时间灯火通明。

凌亦风站在楼梯口,头发微乱,之前略微疲惫苍白的脸色倒像恢复了不少气色,隔着几米的距离,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见她手中的钱包和照片,却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大袋食物:“买了这么多菜?晚上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当着他的面,良辰突然有些尴尬,一时并不答话。

凌亦风随即走过来,在沙发里坐下,冲她招手。

“怎么?”她半疑惑地在他身边坐下,就见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笔来,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转头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带着点孩子气。

浓黑的墨水,带着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面。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长长重重的一竖和浓重的一点出现在那个句号的后头。

凌亦风放下笔,抬头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到了惊喜的语气?”

她愣了两秒,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我的良辰?!

确实又惊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搂住他的颈脖,气息温热地凑上去。

他把头一偏,眼睛里笑意闪闪,“我没刷牙。”

她摇头,直视他,声音有些急促:“我爱你。”

从小到大,她很少这样直接地说出这个字,如今语出突然,显然连凌亦风都微微诧异。

她却主动将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说了一遍:“凌亦风,我爱你。”

是真的爱,所以现在看着他的笑,都会心痛万分,生怕会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机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揽在她腰后的手蓦地一紧,随即这个吻便得到更加热切的回应。

她在那具万分熟悉的怀抱里,在他的缠绵留恋中,一点一点地沉沦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气。

等他终于放开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眼睛酸涩难当,可是声音却是平稳而坚定的,她说:“去手术吧,我陪你。”

这一刻,她怕,可是却不得不一往无前。

“不是什么?”

凌亦风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程今眼角有泪水,她却如遭雷击。

“去手术吧。”她闭了闭眼,胸口犹如被钝刀绞动:“难道,就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没打算去手术?”

凌亦风微微垂眸,说:“不是。”

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他站在她家楼下,眼神黯如死灰,语调却淡,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一开口,却发现已经黯哑:“……你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打算……打算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了?”

凌亦风沉默下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过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原来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个小时前,程今说,苏良辰你永远都不会像我一样了解他,就算现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会想到为什么他一直拖着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术的,我问过医生,是可以动手术的,可是他却在延误时机。苏良辰,为他着想,请你去劝他。万一劝不动,那么,算我求你,求你离开他。……

良辰鼻尖一酸。这句话,那天在酒楼他也说过,可是当时的她更多的是愤怒。

再度静下来。

凌亦风凝视她,微不可见地一点头,继而却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见你的时候,偏偏又遇见了。”

他说的是那次税务的饭局。看见她忍气吞声被人轻薄,他几乎怒火中烧。

错过……如今良辰一想到这两个字,便没来由地打了个颤。

那日暗夜的酒吧里,他狂热激烈地吻她,嘴唇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呛人得很。他握着她的肩,捏到骨头微微生疼,而那里头,又包含着多少绝决和忿恨?

“我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自己。”他用近乎宠溺的眼神看她,她却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恐怕脸色比他还要苍白。

因为刚才的混乱,一缕发丝从她的额前搭下来,或许还沾着泪水,所以贴在脸颊边,有些凌乱。凌亦风不禁伸出手,替她轻轻挑开,手指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缓缓放下。

正是这样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为这样。他发现,无论如何,总归是没办法看着她处于弱势任人摆布,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种状态下,他都希望她能过得好,尽管平时总是一副独立淡然的模样,但在他看来,她仍旧是需要被时时保护和爱护的。

天空更加暗沉,雨势未曾有半点减缓。

良辰呆呆站着,各种不知名的情绪混杂着,纷涌而来。过往那些青涩的、甜蜜的、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忆,当真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以极快的速度回放,跳动着、无比凌乱。

这样不长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让人错过多少个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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