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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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在冷硬的石砖地上,终于落下泪来。

短短几日,如同过了数年。

待亲戚朋友逐渐散去,良辰回到家,环顾依旧如故的摆设,突如其来地,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电话里传来些微喧闹,凌亦风静了一静,才缓缓道:“虹桥机场。”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笼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风中,呵出的气串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因此,当计程车终于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当那个车里黑衣黑裤的人跨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时,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雾气却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极的身影,冻得泛白的嘴唇微启,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想到,他竟然在机场给她打电话?!并且,短短四十分钟后,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凌亦风看着几米开外的女人,在寒意凛然的空气里,她的身体愈发显得单薄,除了双眼微微红肿,脸颊和嘴唇,甚至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掌和纤细的手指,全都透着脆弱的苍白。

他将行李箱丢在原地,慢慢走过去,良辰还是一动未动地站着,他抬手,挑起一缕被风吹起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姿态沉静缓慢,却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过,还是专程……”

话未完,已被凌亦风伸手揽入怀中。

“良辰,对不起。”低低的声音拂过耳际,“我来迟了。”

只一句话,便如一道电流,迅速地穿过四肢百骸。

早已说过要坚强,也原以为自己的身与心的确足够坚韧,能够抵挡突如其来的一切风雨。可是,贴近这具温暖坚实的胸膛,良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这是一方依靠,连日来,在她心底无数次不可抑止地渴望着的依靠,此时终于完完全全地来了,在这沉沉暮霭中,气息温暖,熟稔得几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头,落入眼中的那张英俊的脸上有仆仆风尘,额前乌黑的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稍稍翘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皱褶,这些早已有悖于凌亦风往日的整齐与优雅。

就是这样的他,在渐深渐浓的暮色中,不轻不重地拥着她,声音微微黯哑,低低地说,良辰,……我来迟了。

这一刻,坚持了这么多日的紧绷着的神经,在顷刻里轰然崩塌断裂。良辰只觉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着厚重无敌的战衣,行走于波澜横生的世界,勉力去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他人。

她不够格,也没有足够这样的能力,父亲的离去,早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继续迈步,都仿佛觉得吃力万分。

而眼前,她扶着他手臂的这个人,才是可以真正给予她更多勇气和力量的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浪费了无数个日夜,这一刻,她抓着他,便真的再也不想松开,也不能再松开。

她慢慢抬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语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风……”郑重之中隐含着一丝脆弱的音调,却又字字清楚:“请你,不要再离开。”

修长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震,她却恍若未觉。

向苏母介绍的时候,良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妈,这是凌亦风。”

事实上,这个名字在苏家曾经一度并不算陌生,当日良辰在大学的恋爱从未对家里有所隐瞒,因此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的存在,只不过没有正式见面罢了。今天一见,虽说已是时过境迁,苏母仍旧免不了仔细地多打量了凌亦风两眼,可嘴上却不多问,全当只是女儿的普通朋友,热情地招呼晚餐。

吃过饭后,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铺,凌亦风坐在单人沙发里,安静地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

从下飞机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担心,这样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儿,却只是一条语气平静的短信。然而事实上,她的表现越是平静,他便越难安心,已经太了解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来,太多的事,她都习惯自己压下,眼泪和痛苦,从来不肯轻易显露于人前,可又偏偏并非真的无坚不摧。

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护。从小尊敬依赖着的父亲骤然离世,带给她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这一点,连他都无法去想像。

凌亦风一手支着眉际,看着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气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听见微小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他。此时灯光下,静下心来仔细一瞧,这才发觉他比上次见面时竟然消瘦了许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阴影,眉间倦意已盛。不禁问道:“累了?”

凌亦风微微直起身子,却摇头:“没有。”可是疲态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还需要装?坐了多久飞机来的?”

不问他之前都在哪儿,只问坐了多久飞机。凌亦风想了想,说:“十三个小时。”见良辰渐渐瞪圆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从北京转机过来,又花了两三个小时,所以来得晚了。”其实还要感谢一路过来都有好天气,不至于延误更长时间。

良辰看着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皱着眉:“原来,你在国外?”

“嗯,纽约。”

千里迢迢赶着回来吗?思及此处,良辰心头一动。

垂下眼睫,回身将床角整了整,铺平了软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么,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原本是为了什么事?当时,你在做什么?”

凌亦风眉峰微动,显然没想到她还记得问这事,半晌不语。末了,见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减退,这才垂眸想了想,缓缓勾起唇角,淡淡地道:“当时……我在赌博。”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一双幽黑的眼睛看着良辰,突然柔和万分,映着灯光,仿佛万点光芒在其中闪耀。

良辰难得地一扫连日来心中的阴霾,歪着头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是去出差,怎么,竟然也好此道?赢了很多是么,所以打电话报喜?”

凌亦风却不再答她,而是静静地,任由目光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流连。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微笑,便将整张脸庞瞬间点亮了,与她眉间仍旧隐藏着的一丝悲伤一衬,更显得明媚异常。

这,才是最适合她的表情。

“……怎么了?”被他长久地盯着,良辰不自觉地垂了垂眸。

凌亦风终于站起来,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声音清冽微沉,“没赢也没输。”他伸手,修长的手臂绕过良辰的肩膀,清俊的脸俯下去,贴在她的颈边。

“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不多时,门板上轻微的响动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良辰听见母亲的声音,应了声,凌亦风也随即放开她。

“早点休息。”离开前,良辰叮嘱。

她往外走,虽然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可是心口的暖意却仍在渐渐扩大。

苏母和律师在客厅等她,宣读遗嘱。

苏父户头里的钱,60%给了良辰,而余下的部份以及现有房产和正在经营的公司,则全数留给妻子。

律师读完后,良辰看向母亲,发觉后者表情平静,竟像早已知晓其中内容一样。先是墓地,再是遗嘱,这些全部都是之前她所不知道的,生气自然谈不上,她只是突然发现,原来爸爸妈妈之间还是有许多东西,是她过去从未触及、恐怕也未能触及的。

待律师走后,苏母起身倒了杯水,握在手里,对女儿说:“等过了年三十,你就早些回去吧。”

良辰微讶:“可是,我还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辞了工作回来帮你呢。”况且,就算撇开管理公司这一层不谈,如今父亲就这么突然离去,良辰也不希望留下母亲单独在家里过日子。

苏母却摇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轻轻一笑:“这些年,我里里外外帮着你爸打点公司事务,如今也总算能用得上,好歹也能应付自如。而且,你不是一向不愿困在家里吗,当年那样执意要去C城,既然那时候我都没拦你,现在就更加不会拉你回来。”见良辰张嘴欲反驳,她摆摆手,话语温和:“趁年轻,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再过几年回来,也不迟啊。”

“可是……”

“别可是了。”看着女儿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担忧,苏母将目光调转向黑沉沉的窗外,想了良久,才云淡风轻地道:“知道为什么你爸要留这么多东西给我吗?”

良辰一皱眉,直觉她话里有话,因此静静地不答她。

果然,苏母挑了挑唇角,仿似无限嘲讽:“这不过是补偿罢了。”语气一转,悲凉渐生,“……和他过了几十年没有爱情的生活,他这样做,只是想要补偿我。”

良辰呆住,如同听到天方夜谭。

苏母转过头来看她,眸光柔和平静,“那些平日里的和睦恩爱,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从我们结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那天为止,我们,从来没有爱过。”

苏家母女俩向来相处得如朋友一般直诚随意,良辰也早就知道父母当年的结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时见母亲说得郑重,心里便明白大致不会有假。可是,仍旧不敢相信,难道这二十多年眼中所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却无爱情。

倘若真如苏母所说,良辰几乎不愿去想像,父母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苍白无力。

有一阵,苏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幽远,好半晌,声音才又低缓地响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亲人是朋友,互相关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没能成为爱人,日久生情那一套,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觉得惊奇,早在当年婚后不久,我们就坦诚过,知道彼此并非对方心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因为身处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无力去抗争。”

“……所以,你们就这样过了几十年?”良辰语调微涩。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曾经一直坚信并引以为豪的父母间合谐融洽的爱情,到头来揭开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无奈。

“对。”苏母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的不甘愿或者悔恨,她的声音轻而低,只带着一点点不着痕迹的遗憾,“你爸即使不爱我,可也仍旧待我好,这么多年都没让我吃什么苦。可是,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终究没能和自己爱着的人相守在一起。……良辰,那是一种别的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我没办法拥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够得到。”

良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紧闭着的客厅门扉。

这一刻,似乎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属于她的幸福,也终于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

他让她时时开着手机,可是那条短信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也没得到回音,良辰在听见他声音的这一刻,终于觉得心酸。

她紧了紧手指,低声问:“你……在哪里?”

向来清冽的声音此时却低低地传来,他问:“你在哪?”

良辰抬头看到一眼墙上父亲微含笑容的遗像,有一丝茫然:“家里。……你呢?”

这段日子,自从校门外一别,他不露面也不留行踪,究竟去了哪儿?

“对。”苏母温婉的脸上浮现着近日操虑带来的疲态,她微微动了动唇角,“结婚三十周年纪念,这就是你爸送我的礼物。”

良辰皱眉,不确定是否从刚才那道笑容里看见了嘲讽的意味。

苏母却手掌合握,自顾离开,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座坟墓,真是再恰当不过的礼物了……”

一个家,只因为要少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一切便都似乎改变了。

当苏母在厨房煮面条的时候,凌亦风的电话终于来了。

遗体火化的时候,她紧紧揽着母亲的肩,身后是关系较亲近的几位叔伯姑母和他们的子女。铁床推进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残忍。

哭声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间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以及冰冷的铁栏杆,曾经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就要化为灰烬。

声音细小,却掩饰不住那一丝悲哀,良辰望着母亲纤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这几天之间,只发过一条短信给凌亦风,说了情况,许久都没得到回复,于是良辰便不再与他联系,开始埋头忙于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电话,不敢听到他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其实心底万分迫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个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将情绪发泄出来,可以不管不顾,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时间沉浸哀痛之中,随意哭泣流泪。

陵墓早已订好,良辰从来不知道,原来竟是父亲生前与母亲同去挑选的位置——两人合葬——而且,已是两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讨丧葬一事时,苏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讶异:“……你们在结婚纪念日当天去选墓地?”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么母亲该怎么办呢?母亲又能靠谁?

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坚强。

这也正是独生子女的悲哀——欢乐永远与痛苦等份。二十几年独享宠爱,到头来,便也只能以一身之力承担所有的苦处,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明明是那样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里,却仿佛砸出一个空白的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装不了。

从见了父亲的遗体,直到办理身后事宜,其间有不少亲戚朋友赶来安慰、悲悼或帮忙,良辰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言行举止中规中距,无半分失态之处,看着其他人对着遗像流泪,她却只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只不过,突然之间,连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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