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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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璇略微奇怪的看着他,认识唐灵钧这么久,头一回碰见直率的他这样说话。

然而心底里到底是担忧的,草草应了唐灵钧一声,便加快脚步入内。

走过中堂,入了右侧次间,里头有草药的味道。无暇顾及屋中其他,谢璇匆匆步至床榻边,就见韩玠趴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的脸色瞧着很憔悴,哪怕是阖目安睡,也能叫人瞧出明显的虚弱,甚至脸色都不大对劲,稍稍显得晦暗。

经历过上一回韩玠冒雨归来,然后晕倒在她肩头的事情之后,她也沉稳了不少。

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担忧伤势,便问唐灵钧,“伤势当真无碍么?”

“无碍。”唐灵钧硬着头皮回答。昨夜凶险过去,此时的韩玠纵然依旧虚弱昏沉,性命却是无虞,伤轻伤重,等韩玠醒后自然会有交代,他可不敢吓唬谢璇。只是唐灵钧虽少时顽劣,如今成了青年,却也有所收敛,对着兄弟将士们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对着谢璇说谎时却还是有点别扭。

他站了片刻,觉得有点局促,见谢璇似乎还要开口问话,便忙朝韩瑜道:“韩大哥,你先照料片刻,我去瞧瞧越王,可不能叫他跑了!”说着匆匆冲谢璇行个礼,便往外走。

“越王?”谢璇捕捉到了久违的称呼,立时抬起头来。

唐灵钧已经逃跑似的到了门口,韩瑜只好道:“回禀王妃,昨日夺回盖城后,在这后院里搜出了越王。殿下已经严令看守,待一切安顿好之后就带他回京候审。”

“那毒蛇!”谢璇低声喃喃,旋即点头道:“加强戒备,可不能叫他跟上回似的跑了。”

“已经派了专人看守,他脚上有铁镣,又被殿下打伤,跑不掉的。”

跑不掉最好,那样心思恶毒,罔顾苍生性命的人,必得带回去好生惩治!谢璇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韩玠,心神安定之下,便又问起旁的事情,“南苑王呢?殿下带人去追杀他,可得手了?”

“南苑王已经被殿下射于马下,南苑军闻讯溃散,仓皇向北奔逃。蔡大人已经派人去追杀,我父亲也率兵襄助,收复雁鸣关指日可待,请王妃放心。”因为有谢韩两家的交情和韩玠摆在中间,韩瑜虽然少时从军,跟谢璇来往得少,却没有过多的客气疏离。

谢璇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

昨夜攻破盖城追杀南苑王,韩玠必定是那时负伤,想必唐灵钧和韩瑜脸上的疲惫憔悴皆是为了守着韩玠。她瞧一眼韩瑜,见他依旧转头盯着韩玠,想了想便道:“这边我来照料即可,韩将军想必也累了,且回去歇一歇吧。”

“末将无妨。”韩玠下意识的推拒,忽然又想起谢璇这是远道寻夫而来,如今久别重逢,他杵在这里又像什么话?塞外风沙吹出的铜色脸庞上现出些微尴尬,随即起身拱手道:“外头还有许多事要处置,那末将先行告退。外头的郎中每隔一炷香就会为殿下诊脉,还请王妃也勿操劳。”

谢璇点头,“不必管我,一切还是如常,绝不可耽误了为殿下疗伤的事情。”

韩瑜依命而退。

屋里便只剩下韩玠和谢璇。

这一回的分别显然没有上回韩玠远赴廊西时那样漫长,算算也不过二十来日,谢璇却觉得像是分别了好几年那样久。她的手依旧握着韩玠,躬身细看韩玠面容,大概是军务繁忙疏于打理,下巴上已经有短短的胡茬冒出,指尖轻触,有点扎手。

脸颊显然是消瘦了许多,他的眼底也有一圈隐隐的乌青,甚至蔓延到了脸庞。

必定是毒性不浅吧。谢璇咬了咬唇,强忍住鼻端眼角的酸涩。

看韩瑜和唐灵钧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就知道韩玠伤得不轻,否则韩愈久经沙场的人,又怎会寸步不离的守着韩玠到现在?唐灵钧那样躲避着不肯同她答话,必然也是因为说谎局促,韩玠的伤势又岂止是“无碍”?

然而他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梦里失去了他无数回,每一次被梦惊醒,谢璇都怕与韩玠相见无期。害怕再见到韩玠时,只能触到冰冷。

庆幸他现在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哪怕身负重伤,他也还活着。

伤势总有痊愈的一天,只要他活着,就还有无限的希望。

不知不觉中有泪水模糊视线,谢璇躬身亲吻韩玠的唇瓣,怕打扰他休息,便若即若离。

韩玠似乎轻微的颤抖了一下,却未立时醒来。

梦里还是那片广袤的荒原,时而骄阳高照,时而雷雨大作,时而迷雾笼罩。韩玠的意识昏沉而凌乱,在繁杂诡变的梦境里穿行,身体疲累又疼痛,像是不堪重负,像是精疲力竭。他却还是往前走,心中竟笃定的认为前面有谢璇在等他。梦里累得睁不开眼睛,却能依稀看到前路,跋涉过一座刀锋似的高山,他却忽然触到了谢璇——

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竟然就那样安静的站在山的那头,笑生双靥。

他疲惫而欣喜的伸出手,谢璇扑在他的怀里,双手交握。熟悉的呼吸和浅香近在咫尺,她摩挲着他的手心手背,那样真实而熨帖。

梦境陡然折转,刀削斧劈的荒芜山巅忽然绽放出许多花,一时是满坡的合欢海棠,一时是白雪红梅,一时又是蔓延无边际的菊花,像是那年他带着璇璇重阳登高时看到的菊坡。那些色彩浓烈而绚烂,谢璇欢笑着在他怀里蹦跳,扬起脸来亲他。

她的容色那样娇美,永远是他心底里最柔软绮丽的风景。

烈日黄沙仿佛都已远去,这荒漠之中的高山上绽放了满坡鲜花。云影浮动,日光柔暖,若有涓涓清流在花海穿行,连同她轻盈的吻和拥抱,叫他心间全是温暖。

仿佛连那满身疲惫,都消去了不少。

“璇璇,璇璇。”韩玠在梦里呢喃。

谢璇就凑在韩玠身边,听到了那模糊而断续的音节。一瞬间泪水就涌出来,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收敛的肆意掉落,划过脸庞落在嘴角,温热又苦涩。她努力的压抑住涌到唇边的哭声,死死的捂住了嘴唇。

泪眼朦胧里,只能看到韩玠消瘦的脸庞,像是轻轻皱了皱眉。

破碎的低声呜咽自喉间挤出,她凑过去再度吻上韩玠的唇,低声唤道:“玉玠哥哥!”

韩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

即便睡了一整天,他的神情依旧显得有些困顿,眼神依旧缺少光彩,显得晦暗。不过比起昨夜的凶险,此时他能好端端的醒转过来,已然叫所有人喜出望外。

郎中还在榻边诊脉,唐灵钧毕竟放心不下韩玠,避到傍晚就又跑回来看他的伤情,一见他醒来,便抑制不住的道:“殿下你终于醒了!来人,快去禀报韩将军和蔡大人,信王殿下醒了!”他如此喜形于色,浑然忘了昨夜刺激韩玠的话语。

韩玠被他的声音吸引过去,目光在唐灵钧身上一顿,声音沙哑,“昨夜是你?”

唐灵钧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脸上不知怎么的一红,他打了个哈哈,笑道:“不想让殿下昏睡过去才出此下策,殿下见谅,见谅。我去找韩将军过来!”他立时找到了由头,心神放松之下,又迅速的逃出了屋子。

韩玠的目光便停在了谢璇的身上。

她打扮得颇为素雅,装饰简洁的交领半袖间点缀着几枝海棠,发间一枚珠钗并两朵宫花,此外便再无旁的配饰——仿佛还是她做姑娘的时候,不必锦绣罗衣、金簪玉钗,亦无需胭脂浓妆、珠环金铛,她只是这样素净着一张脸,也让人觉得永远都看不够。虽已当了三年的信王妃,她其实也只十七岁,正是女子一生里最美的年纪。

“璇璇?”韩玠的声音沙哑,牢牢盯住了谢璇。

他以为那漫山遍野的花、那亲昵的相拥与摩挲只是在梦里,没想到自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后一睁眼竟能看到谢璇。要不是有唐灵钧那可恶的声音提醒,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潼州离京城千里,她居然就这么跑过来看他?

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让他半点都不敢挪开眼,只锁住了谢璇。旁的人与事,暂时隔绝在这亲昵的方寸之外。

待郎中一收回诊脉的手,韩玠便紧紧握住了谢璇,“你怎么来了?”

“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谢璇因有外人在场,言语上并不敢表现得太过亲昵,神态中的关切担忧却显露无疑,“来的时候殿下还在昏睡,吓坏我了。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韩玠竟自勾了勾唇角,依旧少神的目光里却添了欢欣。她居然跑到战场来看他,他当然是惊喜的,可是潼州战事未平,这千里迢迢的,她还怀着身孕,怎么就贸然跑过来了呢?

明明想要教训她几句,此时却半点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身子依旧虚弱无力,大抵是□□的影响,脑子也转得比平常慢了许多。头脑中的昏沉渐渐退了之后,背上伤口处的疼痛便渐渐清晰。昨晚趴了一宿,今儿后晌的时候才给他垫了松软的靠枕躺着,此时只消动动手臂,都觉得浑身酸痛。

然而所有的痛都掺着蜜糖,韩玠的目光锁在谢璇的脸庞,渐渐下移,落在那并不显眼的小腹上。韩玠枉顾疼痛,伸手去触碰妻子的小腹,沙场上锋锐冷厉的目光在此时变得格外柔和——

“昭儿,爹做到了。”

保国安民、驱除敌寇,他千里迢迢的奔赴沙场,射杀南苑王,令敌军溃散奔逃,雁鸣关内即将重归升平,没有辜负朝堂的期盼。熬过剧毒,拨散迷雾,他从无底的漆黑深渊重归光明,咬牙挺过每一个濒死的时刻,更不辜负对谢璇的承诺。

从今往后,他将是真正威信无双的摄政王。

而她,也将是最为尊荣的王妃!

谢璇瞧着两位粗汉子的神色便知他们的话里有所隐瞒,却也不好戳破,只是点了点头。

比起梦里那些可怕的景象,如今韩玠活生生的睡在眼前,就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她轻轻坐在榻边,什么话都不说,摸索进被窝里握住了韩玠的手掌,便安安静静的瞧着韩玠。他的手掌还是和从前那样温热,叫人心安,砰砰乱跳的心归于原位,至此时终于踏实下来。

谢璇道一声“韩将军免礼”便问道:“殿下伤势如何?”

“追杀南苑王的时候被人射了一箭,伤在背部,只是那箭上煨了点毒,所以严重些。昨夜郎中已经清理了伤口,殿下也服了药,王妃不必担心。”

跟唐灵钧一样的说辞。

谢璇没特意问韩玠的消息,她便也没多嘴,禀报完后便又默默隐匿了。

盖城的城门昨天才被战火烧得残破,此时只装了个临时的城门,又加了许多兵丁把守。谢璇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样出远门,北地种种风土人情落在眼里,皆与前世韩玠的描述吻合,她觉得有些新奇,然而看着城墙下尚且未清理的血迹甲盾时,心里却还是觉得沉重。

这是一座才经战乱的城池,百姓纵然寻回了家园,主道两侧的房屋也被作战中的兵士毁得差不多了。铁勒军队守城一整天,除了本身的器械之外,还拆了许多房屋取材,此时道旁尽显破败,有人为夺回家园而欢欣,亦有人为失了住处而伤悲。

旁边韩瑜已然躬身行礼,低声道:“拜见王妃。”

在得知谢璇来的时候,韩瑜已将闲杂人都屏退,此时除了两个在门口守卫的将士之外,倒是没有旁人。他躬身行礼之间,侧目瞧向唐灵钧,见那边点头,才稍稍安心。

谢璇点了点头,便要往里走。

唐灵钧随她入内,却又开口道:“王妃……那个,昨晚追杀南苑王,信王殿下受了点伤,不过郎中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他也害怕谢璇动了胎气啊,就算担心死了韩玠,此时却只能把伤势往轻了说,“伤势不如在京城外遇袭时那次凶险,郎中也配了药,殿下休息几日好生养伤就可以,王妃不必担心。”

谢璇看了会儿,默默的放下了侧帘。

到得城守府中,唐灵钧听说讯息后早已经派人来候着,将士将谢璇入府的消息报进去,因韩玠尚在昏睡,他便匆匆迎了出来。

——如果告诉王妃,信王殿下受了重伤昏迷在城守府中,她能承受得住么?这一路颠簸,虽然万事周全,到底劳神劳力,若王妃得知后急着赶入城中,车马一路颠簸,加上情急之下心绪不稳,谁知道会不会伤及胎儿?

她是韩玠专门留下保护谢璇的,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

自昨夜至今,他一直守在韩玠身边,虽然已经换下了那身铠甲,身上却还是昨天那身衣裳,自铠甲的缝隙里渗入的斑驳血迹印在上面,昭示昨日战斗的惨烈。他的神色也颇显疲倦,一整夜提心吊胆的守候,及至今晨韩玠的状况稍稍好转,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睁圆了眼睛守在旁边。

谢璇见着他这幅模样,稍稍吃惊,因为没见韩玠,也有点意外,“唐……”因为不知官阶,便往高里叫了声将军,问道:“信王殿下呢?”

“王妃。”唐灵钧的眼中布有血丝,看了一眼谢璇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就在里面,昨天战事疲惫,昨夜又整宿未睡,此时还在补眠。”

后晌的时候,谢璇的车驾慢悠悠的进了盖城。

谢璇心里早有点火急火燎,奈何那车夫生怕影响了谢璇的胎儿,赶车还是跟乌龟似的,加上战事之下道路有些损坏,从宽水北岸到这盖城,硬生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不过这也是为腹中胎儿着想,谢璇勉强按捺情绪,不时催促两声。

先行探路的女侍卫知道韩玠就在城守府中,回来复命的时候却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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