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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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又冷冷发出一声笑,“她满嘴谎话,信她不得。”

嬴夫人也不恼:“沅陵打那以后,可有传出过,与旁的男子不清不楚的传闻?”问得萧侯滞住之后,她又道,“沅陵被表兄设计,为吾儿投毒,身为生母,难道我就不会对下毒手的贼人切齿拊心,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可沅陵自愿来西绥请罪,也学了医术,救了吾儿,她一双手教银针扎得几无完肤,她若不是出自真心,何苦冒着夫君喊打喊杀的危险前来呢。”

萧侯只从最后一句里听出来夫人对自己似有不满,皱起了眉头。

气恼、烦郁,最初的暴躁鸿雁剪掠,留下一地鸡毛,他如坐在一捧灰里,独自懊悔伤神。

他要抓她回来,即便抓不了她,也要知道她是否安好,她无依无靠能去哪!

属下人打听到,先前她入城时,有几个护送她来的假扮商队的军士,后来经查问,恐怕是从淮阳而来,从平昌走淮阳到兀勒城,这是最短的一条线路。他来不及想淮阳军为何会答应护送嬴妲,头痛之际恍然大悟,她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见自己!

她来得比他还要早几日,鄢楚楚都说,她在门外请求相见,吃了些苦头,原本鄢楚楚是怕她被侯爷认出来拉出去打杀了,想将人赶走,没想到她固执不走,又送上来药方,府上人只得将她留下来。

“世子……”周清骑马跟上来,“唉”一声叹道,“这事不怨你。”

城外青山如幕,充人满眼,巍峨高山阻住去路,马蹄停驻,不知要不要往前追去。

倘或不是这条路?

为什么城门口的人没有一个来报,说发现了她的身影,或形似她的年轻女人?

他皱起了眉。

周清是裨将里唯一一个成家立室的,萧弋舟病急乱投医,“你的妇人要闹了脾气,能去哪?”

周清咳嗽两声,呛得险些一跟头跌下去,“世子,这,这不能拿来一说,我的婆娘是个泼辣的,使起气来,能砸锅爆我头,莫说回娘家了,她就往那门槛上一坐,冲着南来北往的、左邻右舍的一通发落我不是。嘿嘿,公主是绵羊似的性子,不会如此。”

萧弋舟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低声道:“她不是绵羊一样的性子,她是根蒲草,柔韧坚强。”

“要做的事,她一定会去做,百折不回,如同,她一定要上兀勒城来寻我一样。”

世子的嗓音低沉而萦回,仿佛要哭出来一样苦涩,周清瞠目结舌,不晓得从何安慰起,唯恐口拙舌笨说错了话酿成恶果,便只好呆呆不动,作稻草人不语。

萧弋舟自嘲地苦笑了几声。

“替我向穆氏转达一声,她的恩情,萧弋舟铭记于心,他日如有用得到之处,肝脑涂地不足报答,她如同意,我愿歃血为盟,与穆氏合纵,同心戮力。”

“余事,萧弋舟其心不允,无奈不得成全。”

周清沉默记下。

身后传来消息,斥候来报,曾于昨夜里见着一貌丑无盐的妇人蒙面出城,头戴面巾,面容可怖。

萧弋舟策马回头,厉声问道:“从那一面出走的?”

斥候禀告道:“从东城走的。”

萧弋舟扔下众人,独率二十飞骑策马东进。

周清匪夷所思,“貌丑无盐?嗯,这不能是公主吧。”

斥候也不解,但又道:“苏先生是天下一等的易容大师。”

“也有理。”

周清弄明白世子心思,便回府去了。

穆女早被嬴夫人旁敲侧击问了一通,周清也禀明世子心思之后,穆红珠笑了起来,“本来,也不是想嫁他。”

嬴夫人与周清都怔了一怔,穆红珠拈着手腕上的一串红珠,微笑着说道:“不是每人的执念,都像萧弋舟一样,头撞南墙而不回的,我早对他死心了,不想嫁他了。不过我这几日宿在夫人院中,该讨的东西,还没问他讨呢。也罢,等他把公主找回来,我要了东西就走。”

出东城,过五十里,有一处天堑,悬崖万丈,依稀是梦中所见。

萧弋舟于马背上,颠簸之际忽然想起来噩梦中嬴妲摔入深渊,绝望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耳畔缭绕,胸口忽如被一只触手揪紧了,掐得鲜血淋漓。

一路追了五十几里,以嬴妲的脚程,中途要休憩,绝无可能一日走完这么多路,沿途荒无人烟,几座残破村落,毁于战乱一眼见底,绝不可能藏匿人身,前方深渊,飞鸟不过,马蹄止步,萧弋舟翻下马背急冲而去。

“沅陵!”

“沅陵——”

空山深涧回荡着他近乎咆哮的吼声,无人应答。

二十名骑兵随之翻下马背,静默无言,不敢吱声。

“沅陵,别罚我了……”

“我错了。”

没有人,只有空谷里回荡着的响声,不绝如缕。

他又走回来,牵了缰绳,众骑兵所见世子,双目猩红,似哭无泪,满面风尘,写满忧色,一时又不忍心拂逆他的心意,纵是追得再远,也要陪他追。

一个人说道:“世子大病初愈,不如好生将养。”

萧弋舟沉默翻身上马,不置一词,那人又道:“属下以为,侯爷几次三番传出消息,说如何如何病重,令世子牵挂不已,世子,何不学学侯爷?便说是伤情反复,又吐血不止,消息散布得天下皆知,公主听见了,自然忧心忡忡地回来。她即便真要忘情断义,世子的毒还是她下的,这是她的责任。”

萧弋舟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教他悻悻然闭口。

“住口!我要她的愧疚与责任做甚么!”

从来都不是要这两样,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小公主,贪心地要她的全部。

他苦不堪言,扶着马背扭过头去,双目殷红如血,嘴唇细微地抽动了起来,无声地压抑着什么。

骑兵也不过是提议,先留下了人,日后徐徐图之,岂不便宜行事?非要满天下寻,寻着难道还得一哭二闹地求着人回来?这行事就不大好看了,不像是自矜如世子能做出来的事。

追了一夜,从兀勒四面派人寻人,都一无所获,萧弋舟病中初愈,果然身体禁不住折腾,一晚过后人便倒下了,骑士心细,备好车马,将短暂陷入昏迷的世子送上车马,送回兀勒,一面承诺,必会再追寻下去,直到找着公主,苦口婆心劝她回来。

萧弋舟醒来时,车已入了侯府后门,他怒火丛生,一脚踹开车门跳了下来,暴跳如雷,直欲拔剑杀人,马夫吓了一跳,仓皇奔出后院逃入马厩,销声匿迹。

萧弋舟恼火地跟了出去,心道萧煜的马体力不济,不如他的千里名驹,快步朝马厩走去,磨刀不误砍柴,换了马再追不迟。

推开院门,萧弋舟走近,他的枣红马高大威武而神骏,脾气恶劣,犹如顽童,此时却罕见听话地傍着一个藕荷色身影,乖驯地蹭着脑袋,马身遮住了半边倩影,只有一只素手绕过来,毛刷刷着马背,亲昵地抚它的鬃毛。

那只手小巧白皙,秀美无骨,宛如葱根,有股香气。

萧弋舟生生顿住,喉咙里血气翻涌,说不出是喜是悲,是惊是怒,扶着木门的手还未松开,已然滞住了。

马儿歪过头,看了主人一眼,得意地甩甩脑袋,甩了嬴妲一脸的污水。

嬴妲“啊”一声,软软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撒娇和埋怨,“你又欺负我了。”

她说的明明是马,萧弋舟却听出来一股指桑骂槐的味道。

困顿与疲乏,久病初愈身体又被挥耗亏空的萧弋舟,忽然膝盖一软,跪倒了下来。

扑通一声,嬴妲呆了,从马儿后头走出来,手里还愣愣着握着一把毛刷,萧弋舟红着双眸发出一声笑,飞快地站起朝嬴妲奔去,中途又腿软险些摔倒,直至一鼓作气冲上来将她紧紧纳入怀里。

“沅陵。”

一切还恍如一场梦,她温软的、馨香的身体就乖乖地缩在怀里,令人如此安逸,又如此不真实。

嬴妲手上都是污水,怕碰脏了他的衣裳,虽然他摔了几跤,白衣上都是泥灰。嬴妲两只手无处安放,只好立在原处任由他抱着不撒手。

萧弋舟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了,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又亲又咬,似笑似哭嗓音靡哑:“不许离开了,求你了。”

说罢又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嬴妲吃痛,闷闷地娇哼一声,萧弋舟紧抱着不撒手,他又站不住,嬴妲也撑不住一个男人的重量,俩人一齐跌在了墙上了,马儿发出吱呀吱呀嚼着马草的声音好像在嘲笑俩人。

嬴妲满脸通红,要推他。

越推越推不开,萧弋舟反而搂得愈发紧了,一副要赖死在她身上的模样。

“我求你好不好?别罚我了……别罚我了……认输够不够?”

梦里他伸长了脖子说了一句挖苦她的话,她就立在悬崖边纵身便跳了下去,那时候萧弋舟就悔了,如果能换回她,尊严骄傲算什么,他是男人,没有输不起的。再输一次,只要是为了她,他心甘情愿。

嬴妲被勒得气都喘不匀,哪说得上话,他还在她耳旁不断地喃喃重复。

“留在我身边。求你……”

暗卫将兀勒城搜罗了个遍,均无消息传回,萧弋舟在寝屋待不住了,夺门而出,来不及去马厩,牵了萧煜的马便往外疾驰而去。

兀勒地处西绥东南,四通八达,东接东郡,南攘淮阳、平昌,往北走百里则是北漠,西疆则是西域人驻扎之处,从城门出去,有淮阳水路可走,也有东郡陆路可通,正因如此,当萧弋舟策马出东城之后,环顾四野,竟无可寻觅!

闻言,萧侯双目一睁,他翻被而坐起,却见夫人已走到了门口,气得一张脸鼓得通红,嬴夫人回眸笑着望过来,又道:“至于穆女,我来善后,夫君不必忧心,嫁你这么久了,一些府上小事,为妻还是操持得过来的。”

于是嬴夫人又轻飘飘几句,四两拨千斤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字都没蹦出来,眼睁睁目送夫人离开了寝屋。

“我有成见?什么什么什么?”萧侯从榻上爬起来,皱眉道,“你是因着她姓嬴,看在你眼底,她再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这几年没少在你跟前说她坏话,你反正左耳进了右耳出,从不搭腔。你心里维护她。我省得的。”

“姓嬴有何不好,”嬴夫人幽幽望着他,“夫君,我也姓嬴。你厌烦了我?”

“这……”

沉默少顷之后,他沉声道:“让他自己去找,我不帮。反正人也不是我赶走的。”

嬴夫人忍俊难禁,“也好。不过夫君,为妻丑话要说在前头了,若是儿子精诚所至,将沅陵寻回来,萧家要认这个儿媳妇,我可顾不得夫君你愿意不愿意了。”

“沅陵懵懂无知,对咱们儿子心生恋慕,盼着嫁来西绥,才于演武场外默许求婚之事,不料当日从大皇子口中得知先帝意图。为了不耽搁弋舟前程,只好言词拒绝他,也不教先帝看出端倪,强留他在平昌为质。”

萧侯凉凉道:“这话,小公主告诉你的?”

萧侯惧妻,又说不上理来,支吾开了半晌,强词夺理道:“这岂能混为一谈。”

嬴夫人抚着丈夫因生气起伏不定的胸脯,曼语说道:“你没有与沅陵说过几回话。她是有苦衷的。”

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

嬴夫人将药碗搁置一畔,便兴味索然地挨住了挂帘钩的木榻一角,信手揉捏着腰间悬挂的一只丁香色海棠纹理的小香囊,垂眸微笑道:“你对沅陵那孩子有成见。”

夫人妙目横波,温柔和善地说着话,犹如一场绵绵甘霖降下,萧侯泼天的火气也溶在水底,最后一点火星子倔强蹭起,随即灭得一丝不剩,只扯了嘴角,微微歪过头去,倒要听她说个子丑寅卯来。

“原先夫君与弋舟前往平昌为先帝贺寿,先帝那人,世人有所不知,夫君你是明白的,他不思兴利除弊,反而凡事指着别人,为沅陵招婿本来就是幌子,他要的是一个留在平昌的质子,将来若有人生乱,手中抓着一个门阀世家,也好睡得安稳。”

三言两语之下,萧侯的目光已经微微一动。

萧弋舟甚至来不及套上鞋,沧海阁、琅嬛轩,甚至凤姨娘住处都让他的人挨个问了个遍。

萧侯为之气结,“怎么,他自己赶了人走了,回头又要巴巴去找!我没这么没出息的儿子!”

嬴夫人在侧侍奉汤药,让萧侯服药,他别扭起来,直接仰头往床上一倒,被褥一扯,脸颊鼓胀拒不喝药,和儿子置气起来,嬴夫人头疼又觉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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