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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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侯面带怒容,但身体仍显得疲弱,嬴妲被请入正堂,尽管萧侯虎威犹存,威煞迫人,她却没有下跪。

萧侯也不折辱她的颜面,挥手让人退了,侧目道:“三年未见,公主风采更胜往昔。难怪我吾儿死不知悔改,剃头挑子当了几回。但你有胆魄,敢只身前来西绥,是真当我西绥无人,还是以为有他庇佑着你,你可以肆无忌惮欺压到萧家头上来了?”

他的嗓音醇厚,中气十足,听得出当年纵横西疆的盖世之气。

嬴妲慢慢地抬起了头,“侯爷气色不佳,阴雨天气可是头痛如绞、时或有耳鸣之症?”

稳稳当当坐着,犹若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今日带着一股决心来拿嬴妲问罪的萧侯,被问得一愣,脸色险些僵住,幸而左右不在,萧侯极快地收敛起神色,“说什么胡话!”

嬴妲说道:“我听您的说话的声音,观您脸色,又想到方才药膳里煨着一罐浓浓的药汤,就猜到了,苏先生说,头风痼疾不可根除,但行针刺穴,能有所缓解。”

萧侯这病症前前后后发作了一年有余了,苏怜卿始终飘忽不见人,开了几道方子便作罢,身边的大夫也有杏林高手,但没人精通苏怜卿剑走偏锋那一套,医治不得法,始终不见好,今日又被一个黄毛丫头点破沉疴,面子上过不去,又忽然想教她试上一试。

这一切自然是基于沧海阁休养生息的孽障,如今毒将几乎已全清出体外,让萧侯对这个女医的医术不得不刮目相看。

嬴妲道:“侯爷让我试一试,若不能缓解,我再也不敢托大。”

窗外,萧煜紧张兮兮地等候世子发话,没想到他竟意味不明地沉了脸色,负着双手走回去了。

双目失明,还似闲庭信步,总要出事,果不其然便在折角处迎头撞上了圆柱,撞得一头包,萧煜瞠目结舌,却见世子背着手,仿若无事地绕开了梁柱,于那头繁花尽处消失了身影。

半个时辰之后,萧侯揉着后脑,果然觉得清明不少,连目力都仿佛好了一些,眼前犹如一片薄雾被一双素手拨开,露出干净的轮廓,瞳仁仿佛有一溪清泉涤荡而过,清凉柔润,他心中感到神气,将五指看了少顷,复拉下脸色来。

“你莫以为对我施些不痛不痒的恩惠,这事能善了。”

嬴妲将针灸带绑好,退了回来,“沅陵想请侯爷放我离去。”

“针法可再传授旁人,我必会毫无保留……”

她扬起眼波,却见萧侯皱起了眉。

萧侯声音沉厚:“你往东走,夏侯孝虎视眈眈,往南走,官海潮和林平伯守株待兔,往哪去?沅陵公主,你在这世上就是个麻烦。”

“无数男人为你倾倒,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他们带着不甘也好,野心也罢,都将你视同鱼肉趋之若鹜。你的几位皇兄,或大义战死,或于逃亡途中被诛杀,宫中女眷或有死于火场,或有不堪受辱自尽,也都节烈之妇,在这些人中,而你得以苟全。”

嬴妲咬唇,忽然打断了他,“您觉得我该死?”柔软的嗓音听起来单薄而可怜,令人心生恻隐。

萧侯皱起了如两道浓墨的剑眉:“于萧家而言,你是厄运,我自然不希望自己儿子再耽于美色,为了一个女人将身体发肤全然不作回事。我本心实在难以接受你,不单为了三年前,你当众折辱萧泊,折辱本侯之事,更是为了他太平的以后日子,萧家容不得你。倘若你医治好了他的病,又传了针法给人为我治疾,从今以后,功过两相抵消,萧家不再为难你,但你的去留,我却还是要管一管。我会命人严格把守西绥各大关隘要塞,让你插翅难飞。终此一世,你都不得与夏侯家与林家为伍。”

嬴妲呆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结果。

只要她在西绥一日,将来,她就会不断地听到身边的人说起萧世子与穆氏女的伉俪情深,他们如何般配云云。她一点都不想留在此处。

“不必心有不服,林平伯无耻小人,赘言无益,单说夏侯孝,我若没记错,当年十三名勋贵子弟跪在公主殿下求娶,其中一人便是他。公主拒绝之言说得毫无余地,狠狠驳了夏侯家的颜面,他若是掳了你去,手段之阴邪,可以参见不久前被他当众下令施以木驴之刑的长嫂。”

夏侯孝的长嫂朱氏是为了冲喜才嫁给他的病药罐子兄长,成婚十载,守寡九年,不甘寂寞,下药勾引夏侯孝,想与他成欢喜事,将来改头换面,侍候萧侯孝,不料萧侯孝曲意答应,回头当众来让人目睹朱氏在其跟前宽衣献丑,观者如堵墙,都目眦欲裂。

回头萧侯孝大仁大义,让朱氏当众骑木驴而死,死状可怖,血流满地,令好些目睹的妇人连做了几日噩梦。

而东郡晋州的男人还为此拍手叫好,说不贞不洁的妇人,活该当众受刑。

嬴妲一想到,忽然就畏畏缩缩地如一只鹌鹑,乖乖地收敛了羽翼,不言不语了。

萧侯早料到她怕死,他心里想道,一个亡国公主,在世上无依无靠,还四处遭人追杀、哄抢,至今苟全,那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你去前,我有一事问你。”

萧侯又道。

嬴妲慢吞吞抬起了头,她似乎还沉浸在对萧侯孝杀亲嫂的恐惧之中,猛不丁被萧侯这么一看,竟看出她一股憨气来。

她本来瞳仁便生得大,眼白较一般人少,显得明亮剔透,但也因此为她这股富丽皎艳之态添了几分呆笨之意,格外引人怜惜。

萧侯沉吟了片刻,话临到嘴边,变成了别的:“你喜爱萧泊么?”

嬴妲双颊绯红,呆呆地点了点头,怕还不明白,又轻轻“嗯”一声。

萧侯似乎很是快意,宛如大仇得报,“如此,将穆女嫁给他,老父我也安心了。你走吧。”

嬴妲愣住扬起了眼睑,原来萧侯是这个意思?

跟着她便被拽起来一把扯走了。

她一走,嬴夫人后脚便跟了来,将嬴妲素手拽住,嬴妲正失落着,不知道离开兀勒之后天下之大能去哪,嬴夫人这时站出来,说愿意接纳她入府,若是她嫁不成萧弋舟,以后便与萧弋舟以兄妹相称,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口一个“兄长”气死他。

这诚然是句玩笑话,嬴妲会心一笑。

嬴夫人拉她过去说了好半日话,末了愁眉不展地说道:“我始终觉得,还是你更配我儿弋舟。”

穆女眼下下榻于琅嬛轩,但嬴夫人说到这话,并没有忌口,反而接着又道:“我看人,不问出身,不问过往,只问他的心。我生的儿子,他什么我都明白,脾气执拗暴躁,心思时而细腻如发,时而粗壮大条,又爱钻牛角尖,过了这阵儿,你真离了他,他又浑浑噩噩不知终日,按捺不住要去寻你。”

“那三年在北漠抵抗外辱,算是自我放逐,尽管境况凶险,我从不说一句话歹话。因为我宁愿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意气风发地活,也不愿看到我的儿子为了男欢女爱钻进死巷,磋磨度日如一具走肉。”

“沅陵,倘或你对他还有心,听姑母一句,留下来。”

嬴妲呆呆地听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没法此时给嬴夫人保证。

嬴夫人不是携势压人的人,但这一回偏偏不肯让嬴妲如此走了,又提议道:“若你不信,咱们试试。”

要如何试?嬴妲呆滞着凝然不动,嬴夫人将一盒茶点揭开,“我听说了,沧海阁几个丫头待你不好,回头我寻她们不痛快去。不过你不必多心,她们脾气直了点,若是明白你的委屈,不会如此的。”

她还是在侯府,日复一日地配药,因为要走了,怕萧弋舟伤势病情再有反复,她将所有能复发的可能都想了,依照苏先生留的医经,配方给府中两名耆老看,他们都是几十年老大夫,钻研颇深,触类旁通。

其实,已不必嬴妲再留下来看顾他的身体。

穆红珠时而到沧海阁来,她武艺精湛,在花园里与萧煜切磋,打得枝折花落的,萧弋舟在一旁听音观战,三人气氛融融,嬴妲在一旁路过,也不愿再多看一眼。

萧弋舟的双目被草药浸过的锦带泡着,日日辅以内服药疗伤,不出几日,气色红润鲜明了许多,上下齐齐松了口气,医士看诊,都说药方有奇效,以后应当不会再有毒性反复的危机。

嬴妲也越来越感觉到,是时候收拾包袱离开侯府,离开兀勒城了。

她留了一封书信在自己住的那间厢房,临去之前,将所有动过的物件都恢复原状,背着书袋走出了门,一切与来时一样,如果不是凤姨娘,她可能连入这个门的机会都没有。

萧弋舟负手立在剑阁门外,嬴妲临去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双目还缠着锦带,玄衣如墨,神色漠然,她咬了咬唇,背着书袋走了上去。

萧弋舟讥笑道:“要走?”

他听得出嬴妲的脚步声,算得出他说完这话,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很近很近,下一瞬便被她抱住了腰,他的身体僵直了少顷,嬴妲微微一笑,嗓音软得勾魂:“你说,要还我恩情的。”

“你要什么?”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明知这女人贪得无厌,得宠而骄,纵容不得,给点好话她能得寸进尺。但心中便是烦躁,焦虑不安,他答应了,满足了她,她扭头就能走了?

他怄火,胸膛狠狠起伏了几下。

嬴妲松开了手,指腹在他的胸口画了一道类似符文的东西,“我母妃说,在喜欢的人心上画一个圈,他能永远记住你。”

他微微皱眉,怔了怔。

嬴妲颊生红晕,秀靥艳比花娇,仿佛让眼前人看呆了。他明明双目还不能视物。

她小声道:“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走了。”她转过身低着螓首悄然离去,风送来一股柔润清甜的香味,于鼻尖缠绕后又揉散。

要再过许久,萧弋舟才能听得出来,她磕磕绊绊说不清楚的一句话,并不是毫无所求,而是——我要你。

萧侯鼻孔哼气,望向窗外飘忽过的一道身影,皱起了眉,心底怒火更炽。

只不过萧弋舟没立即冲进来,守在了窗外,将里间的动静听得分明。

嬴妲道:“沅陵请萧侯受这一跪,是为两度欺瞒世子,累他声名、重创于他的事。我来西绥,是因为不管我知情不知情,我知道我不无辜,害了别人的儿子,便要承担罪过,本来也是来求侯爷处置的。但我又机缘巧合下成了苏先生亲传弟子,他授我解毒针法,为世子解毒,也是我的职责。过了这几日,世子双目复明,侯爷再问沅陵要说法,我无不听从。”

“呵,中原人都好一张巧嘴,”萧侯冷然道,“你替他解了毒,那毒便不是你种下的了?他为此受的磨折痛楚,也便一笔勾销了?”

“不能勾销。”嬴妲垂下了眼睫,自失一笑。

只是发了场火气而已,谁不知道他脾气,那女人就当真再也不来了!

萧弋舟哂然,“让她赶紧收拾东西滚了,让她称心如意。”

棠棣默默吐了下舌,不接这话。

此时嬴妲才跪了下来。

萧侯以为她畏惧了,冷冷笑了一声。

萧侯在嬴妲的印象之中,绝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和蔼前辈,连她父皇那么心气儿高的人,都曾不止一次地埋汰过萧侯别扭倨傲的脾性。

嬴妲在被萧侯身边的近侍请入正堂之前,沿途已在心中思量了许多。

许久之后,她将一只暖炉塞到世子手中,曼语道:“今早侯爷知晓了医女之事,趁着身子大好,又发了通脾气,命人将医女押过去了。”

萧弋舟忽然长身而起。

萧弋舟慢慢拧了眉宇,方才那点怒意化成了短暂的惊怔,仿佛才想起来有这一回事,昨晚他让人将嬴妲拖出去了。

她不装哑巴,他自然不能装聋子,一聋一哑地继续装作无事地相处。

“什么时候?”

“快有一炷香了。”

男人右脸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咬牙道:“带我过去。”

翌日棠棣来寝屋外扣了门,萧弋舟在里头传了一声,棠棣走进门去,将一条浸了药水的锦带为他系上。

“医女知悉您下令不许她靠近寝屋和剑阁,说不来了,针灸事毕,换了这草药浸泡的锦带敷用三日,也是一样的效果。”

棠棣也有一双巧手,做事周到,捧羹侍疾尽心尽力,从无缺漏,说着话便将锦带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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