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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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妲仰起了头,黑瞳如点漆晕在水里,“又是做甚么?”

“说是又得了一幅好字,昨夜行路仓促,未及取来。”

他抬手揉揉她的发。

那幅从碑帖上拓下来的字,倒确实是好字,在萧弋舟目光被吸引,凝滞于那笔酣墨饱的行书之间,畅意填胸之时,刘莼微笑邀他明日赴约,萧弋舟顺口便答应了。

答应之后,他抬起头,刘莼笑吟吟地又替他斟了盏风菱白,萧弋舟未动,目光盯着她斟酒的纤纤素手。

刘莼曾削发为尼,在佛堂吃斋几年,但举手投足却姿柔态妖,比皇后更失之端庄,传闻果然不能尽信。

傍晚萧弋舟打马出门,只带了濮阳达并几名骑卫兵而已。

至风荷亭,刘莼早已等候多时,身后婢女见柳堤上来人,便怀着欢喜之态俯身朝刘莼说了两声,刘莼笑起来,“我知道,他是守诺之人。”

濮阳达下马,随萧弋舟举步入停,两个男人都穿着玄色外披,携来一股卷风挟雪的寒气,这天色,水面无月,残荷被亭中十六盏宫灯点燃,峭楞楞弯折于水岸。

萧弋舟举步上水榭,将披风解下,让濮阳达取了抱于手中。

刘莼起身见礼,随即邀萧弋舟入座,她先为萧弋舟斟酒,皓腕如凝脂,从青衫翠袖之间探出,肌肤白如霜雪,衣领袖口皆有淡檀香,只随着衣袂拂动微微撩起些,并不浓烈。

刘莼斟酒,对身后婢女示意一眼,婢女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字帖展开。

萧弋舟入座之后随即起身,专注看字。

但刘莼这回并未再说,于此时再相邀萧弋舟明晚会于风荷亭,而是沉吟候在一旁,至于风荷亭外濮阳达,早已不甚耐烦,他是不懂风花雪月之人,故而不解世子明知刘氏不怀好意,仍旧前来赴约,这是抬脚就往火盆里踩,倒还不如偎着火,在被窝里抱女人。

末了,刘莼道:“请世子先赏,用些薄酒,奴家欲更衣,稍去便回。”

她对萧弋舟敛衽福身,便折身带着婢女走了。

她们走下凉亭,萧弋舟便将字帖搁于石桌之上,字却是好字,比之昨日拓本,这行书之峻峭锋利尤甚,少几分中正平和之气。

濮阳达忙走上来,“世子,只见她这两回便作罢,明日万万不可再来了。”

萧弋舟淡淡道:“再来,家里那位该闹了。”

提及公主,濮阳达从没好脸,这时竟没反驳。嬴妲虽然毁了灶台,但公主之尊,竟肯弯腰下厨,对世子还是有心的,濮阳达冷眼观她几日,在后院还算老实,暂且听东方先生之言,对她抛下成见。至于这宜阳县主刘莼,表面如一汪水,水柔软,又无漏洞可挑,让是西绥糙汉最头疼的女人。

半晌之后,已更衣毕的刘莼姗姗而来,改换雪白绢衣,身段窈窕,衣履风流,容色如画,萧弋舟见了,瞥眼继续看字。

濮阳达险些直眼睛,冬日之冷,七尺大汉也险些遭不住,她一个弱质纤纤女流,更深露重又于河风之中,竟只着春秋两季该穿的单衣素裳。

刘莼忙命下人斟酒,取酒与俩人暖身,又是昨日的风菱白,味道清甜,萧弋舟不说,濮阳达粗厚的一道眉毛直往上竖,心道什么淡出鸟儿的玩意。

“薄酒而已,让世子见笑。”

刘莼清丽明婉的脸上带着一种柔如春风的温眷,“只因奴家弱不胜酒,不能与世子尽欢。”

濮阳达搓了几下酒杯,暗暗地想,既不能喝,拿酒来招待旁人,还用这种泔水馊尿玩意!

萧弋舟道:“字确实是上品。”

说罢便收手将卷轴拾起卷回,刘莼推了把手,命下人取了去,对萧弋舟微笑道:“字虽不错,在奴家心中却也不及西绥世子。世子是书画双绝人物,又娴熟弓马,允文允武,听闻前不久才送了幅美人图予官大人,恕奴家冒昧,那美人图上所画之人……”

“前朝公主而已,官大人非要讨要,故不得不作。”

他神容淡淡,已有些不悦。

刘莼叹道:“原来如此。世子与前朝公主乃有大仇,官大人确强人所难了。”

她伸出一只白嫩如藕的玉腕,手托香腮,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挂着不胜酒力的晕红,眼波兀自清明,素衣间探出的手腕,带着三只银丝镯子,被灯火一照,也甚是晃眼。

萧弋舟终于侧目,微微耸眉。

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刘莼手腕上的银丝镯子。

刘莼抚了抚鬓角,见萧弋舟还在看,毫不避讳,露出赧然色来,“前朝贵女稀罕的玩意儿,皇后赠奴家了,奴家瞧着银光闪闪,倒很是漂亮。”

“这银光,却似有些旧了。”不及嬴妲昨日所戴鲜亮。

刘莼并不见窘迫,笑道:“是啊,这原是前朝皇宫之物,经由一场大火后,什么新的也都成了旧的。原来贵女稀罕戴此物,是有缘故的。”

她笑着将那三只一套的银丝镯子摘下来,镯子轻巧滑出如羊脂玉的手背,落入掌心,刘莼接了双手轻一拉环,那镯子中间便断出一截,露出里头两根交缠藤状的银丝,银丝粗细匀称,相缠甚紧。刘莼将里头侧出,露出两角缝隙呈萧弋舟。

“这里有两截凹槽,可盛香粉等物。”

“若盛了香粉,镯子戴手腕上,便似自身浑然而发的体香,瞒天过海不外如是了,这也是当年为何贵女都稀罕此物的缘故。”

萧弋舟盯着银丝镯子,凹槽之间还有几分间隙,刘莼指给他看。

“奴家记性差,常怕忘事,也可写一两张纸条,藏于间隙之中捎带出门。”

“这缝隙虽小,藏起物来,却丝毫不露端倪。”

“世子目光灼灼,奴家……”

刘莼赧然含笑,“世子若也心仪此物,奴家便将它赠予你。”

她将银丝镯子推了过来。

萧弋舟已面色如常,“不必,既是县主之物,泊不会夺人所爱。天色已晚,字已看过,泊就此告辞。”

他转身疾步而去,至风荷亭下时信手取了披风,一面疾走一面披于身上。

濮阳达跟上来数步,随萧弋舟到湖畔牵马,皱眉道:“卑职倒觉得那县主像是故意拿给世子看,那镯子有何异状?”

萧弋舟疾步而行,深深吸气,步子更快了些,“没什么异状,只是有些机关罢了。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濮阳达见世子步履飞快,心头不免疑窦丛生,待打马随世子执缰折回,枯死的柳枝被北风抖落几截散落于地,马蹄踩过发出清脆断裂之音。

马蹄呼啸而过,沿着河堤返回。

嬴妲也说不上原由,今天白日里便右眼皮直跳,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似的,夜里也不得好眠,昨夜里萧弋舟是被部下拉去饮酒了,那么今日呢,眼见得要子时了,窗外仍无动静,她辗转反侧地想着,脑中全是风荷亭郎情妾意、耳鬓厮磨画面,烦闷地拥被而起,静静凝视着屋内玉屏风出神。

过不多时,院里终于窸窸窣窣传来些动静,隐隐有灯光闪耀,人声私语。

他回来了。

嬴妲便心跳怦然,钻回了被窝里继续假寐。

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推门,她嘟了嘟唇,想着萧弋舟或许与萧煜他们还要话说,便乖巧地钻进黑魆魆的被子里继续等着,等得热气糊了满脸,仍然没有声音。这时她从被中探出头,细细凝听窗外,这时连窗外也没动静了。

她忍不住满心疑惑,便罩上大氅,套上鞋袜走下床榻来,推门而出。

整座后院悄然幽邃,不闻人语,她环顾四周,皆无人走动,唯独南面书房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清晰地映着一个静坐的人影,嬴妲脸红地往书房走去。

昨晚刘莼在风荷亭设宴,命人做了几样江南点心,全是西北糙汉子吃不着的精致好物,刘莼特地取出来,款待贵客,甚至地让守在亭下的周清也分了一杯羹,下人顾忌,不好都吃了她东西,以免吃亏,萧弋舟对甜食但觉索然,并未动用,只浅呷了口酒罢了。

酒也是江南来的风菱白,清冽味甘,不合口味,萧弋舟也不曾多用。

“你明明知道刘莼对你不怀好意你还……”

“她是不怀好意,”萧弋舟皱眉道,“昨晚刘莼却非常守礼,没丝毫僭越,但,越是如此,越是可疑,她总不会以为,几幅字能收买我的心。”

他抬起手,在嬴妲的发髻上揉了把,蓬松的乱发被揉得倾斜散乱,步摇勾住了发丝,他莞尔一笑,在嬴妲看不见的高处,薄唇微翘。

“生米煮成熟饭!”

她越说越恼,“你说中原人口蜜腹剑吧,便是这样的!中原人聪明透顶,你还敢赴约!”

“恐怕是你自作聪明。”

嬴妲不满了,“她要一日拿幅字出来,你岂不是夜夜随她去了?什么宝贝这么稀罕,我的簪花小楷写得也好的!”

萧弋舟道:“日后不去了。”

他伸开双臂,嬴妲鼓着双颊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身,脸蛋在他胸口柔蹭着。

萧弋舟抓住她的手,又道:“刘莼今夜复又约我至风荷亭。”

他淡淡地将眼风飘过来,一手罩在她的头顶抚了抚,以示安慰,随即直起身,语调颇沉,“看过字画我便走了,沿途与令狐烨喝了点酒,酒是他泼的,裳服是随意在他家找的一身。酒喝多了,怕惊着你,时辰已晚,便在客栈睡了一宿,今早去了大营,此时才回来。”

喝多了酒他会欺负人,嬴妲一听圆了眼睛,还暗道一声幸好,他昨日在客栈睡了一宿。

她义愤填膺昂起头,却见萧弋舟倚着檐角廊下一根漆红的柱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煮米?是什么?”

“可是刘莼她分明……”嬴妲凝视着萧弋舟的双眸,气势愈来愈弱,最后咬唇道,“你说的她对你有意。”

“风荷亭外处处是我的人,你怕她算计我?”

他嗓音一沉,“还不过来。”

萧弋舟看了眼身上衣裳,眉宇起了分波澜,“昨夜里泼了酒,那身衫子便穿不得了……”

语未竟,嬴妲撅起了樱红的唇,将他推开些,“我心里知道,什么宜阳县主,不是好人,觊觎于你,怎能不施些手段,你莫被她花言巧语骗了!”

萧弋舟皱眉,听她呶呶不休说着:“她骗了你去,定是想与你煮米的,先灌你酒,不行就泼你酒,总之,不扒了你的衣裳,是不肯放你离去的。就算煮不成米,坏了你的名节,亦是大事。她就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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