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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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拂花动,院中泠泠一片。一袭银衣雪袍的青年男子,巍冠峨髻,面容俊美清冷,一双桃花眼偏要不合时宜刺破这面容间的冰雪漠寒,露出独有一份的皎艳与傲慢。但明明美到如此地步,也丝毫不显女气,他的右手边,自腰间银带之处悬着一柄古剑,剑毕收于鞘中,但隐透寒芒。

方才说话的青年薛恺之朝迎面而来的新贵伸手一引,便朝他引荐道:“这位是飞虎将军路云重,现已官拜车骑将军。”

路云重年约而立,红颊青眼,目光有棱,“骁骑营,路云重。”

萧弋舟淡淡地将头往下一点,负手按剑,瞥向了别处。

他实在过于冷淡,若换了旁人路云重早已动怒,但对萧弋舟他还没那个豹子胆敢自陈怒火于前,总觉着对扑灭他的将军之怒,萧弋舟只需挥一挥手的力气便足够了。

不过人无完人,这位世子脾气古怪,且自幼有口疾,说不出完整一句话,这也是他冷漠少开口的缘故,虽然方才那句“萧泊萧弋舟”并无不妥,但只有五字而已,又是自报家门,自然不能有错的,路云重表示三分理解。

“薛大人,这一批货是才从官家手里运押来的,官家狡猾,第一个冲入宫城要活捉沅陵公主做妾的就是官海潮,从宫里扒拉出来一大拨人,也不知中饱私囊了多少,如今肯放出来的货物,大多在此了。”

薛恺之朝他使眼色——竟敢让萧弋舟来挑人剩下的?

莽夫真是口无遮拦。

但萧弋舟却侧过了身,额发动了下,微嫌料峭的目光直直地朝兽笼里掷去,蹲在笼中的嬴妲忽然一怔,忙灰头土脸地耷拉下脑袋,暗念三声,她已毁容,三年不见,萧弋舟认不出她的。

萧弋舟讥诮地薄唇一挑,信手从廊下青石桌上斟了杯酒,到了另一头,修长匀称的躯体,微微往后仰,倚柱而立,萧萧肃肃,继续盯着那只容了十七八人的兽笼。

嬴妲再也没将头抬起来一下。

薛恺之往路云重肩头推了下,他是文人,一点力气撼动不得路云重分毫,皱眉,用劲却收敛地同路云重道:“你是当真不知?敢在萧世子跟前提沅陵公主?”

嗓音压得再低,也瞒不过耳聪的萧弋舟,他手中的瓷盏晃悠了一下,碧绿清酒潋滟起浪。

兽笼里的嬴妲灰溜溜地往后挪了好几下,被方才正在地上写画的少女埋汰了好几声,跟着其余的少女也在不满了,笼子本就挤,她一直乱动,不能让贵人瞧清楚她们如花似玉的脸蛋了!

嬴妲连声道歉。

萧弋舟还在盯着笼子。

路云重是当真不知,纳罕道:“为何不能提?世子与沅陵公主有过节?”

“过节大了。”薛恺之直蹙额,果真是莽夫,不谙世事,“三年前,萧侯入京,世子随同前往,与众求亲者一道,向公主求爱,请陛下赐予下嫁。可熟料,诸多求亲者都被公主殿下奚落了一通,且唯独世子一人,几乎被踩碎了颜面羞辱,将他的礼物踩在脚底下,高贵冷慢地骂他是癞蛤……我不说你也懂得。”

这果真是羞辱一个男人最直接狠辣的方式了,先夺走他膝下黄金,再一脚踩碎他的自尊。

路云重双眸一眯,“难怪——”

此事他略有耳闻。难怪西绥百年来一直亲厚王廷,而临危之际,昏君求援于萧侯,西绥那方竟无动于衷。

自作孽,不可活。

路云重叹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乱世胜者为王,照我之见,西绥不曾落井下石,已经算是萧侯与世子厚道了。”

说罢心下又有些余悸,倘或当年婚事成了,萧弋舟发兵相助朝廷,义军即便还有胜算,也恐将延耗多年,费时费力,难有今日之功绩。算下来,义军还需感激萧侯的独善其身、不战之恩。

萧弋舟还在盯着兽笼,酒盏里的清酒,一丝浮渣已被晃匀了搅入酒中,那浮沉的深绿终于尘埃落定,变成了一盏醇厚的竹叶青,他仰头入喉,酒盏被摔入芙蓉花丛之时,目光仍是不曾偏离囚禁奴隶的兽笼。

直视许久,他忽然回眸,朝路云重道:“开个价。”

听了世子往事,路云重都不忍再坑他,“世子想想清楚,官家流出来的这批货,是他们挑肥拣瘦之后,留下的次等货。世子身份尊贵,品味超凡,要是捡了这些去,恐怕官家那边……”

“开个价。”

萧弋舟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已透露了他的不耐烦。

世子一刻千金,路云重不敢延误,“那么、世子要挑几个?”

萧弋舟倚着红木圆柱,手指在掌心搓了两下。

“一个。”

“好。”路云重朝身后随扈使眼色,将囚笼门拉开,里头十八个人,少男少女一同拉到萧弋舟跟前,嬴妲早已适应了被拉拉扯扯粗暴对待,但这时,她比任何时候都不愿被人碰一下,自己乖乖地躲到角落去。

见萧弋舟已直起身,迈开长腿朝另一侧走去,嬴妲便长吁了一口气,宽慰自己,他没看到她,没有看到。

奴隶手脚上都戴着镣铐,以防他们潜逃,衣衫破烂的奴隶们此时皆匍匐在萧弋舟脚下,唯独一个,方才在嬴妲身畔写写画画的少女,此时也在跪在她左侧,骄傲地扬起了头颅,吸引得那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嬴妲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冷汗潸然而落,地面传来一丝震动都清晰可闻。

视野下飘进来一道不染尘埃的雪白衣摆。

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今是平昌显贵,如在云端,而她一身污泥,狼狈地跪在他脚下。

天旋地转,如同三年前身份置换。

她不后悔,当年羞辱他。

但木已成舟,她害怕面对他。

萧弋舟停在了少女跟前,目光幽深,如一泓海水。

“名字。”

少女道:“初秋。”

萧弋舟微微颔首。

难道,这就已经相中了?薛恺之与路云重对视一眼。

在这平昌城之中,在这之前,还从没有人见过萧弋舟出剑。除了嬴妲。但嬴妲也不知晓,三年过去,他的剑又快了一倍,一条性命在她的眼前转瞬即逝,不需一剑贯胸,剑锋划过脖颈,拉长一条滚烫的血雾,溅落嬴妲颊上,跟着地面上传来闷闷沉重一声,那是倒地声。

一条鲜活美好的生命,便已荡然无息。

萧弋舟擦拭剑锋,将丝绢扔下,脸色半分没改,还剑入鞘。同为武将的路云重瞠目结舌,讷讷无言,幸方才不曾对萧弋舟出言不敬。

自然,杀一个奴隶对权贵来说,不过是随手扔弃一颗弃子般简单,也不会有人置喙什么。

“埋了。”

嬴妲感到仿佛有一束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凉意笼罩下来,她轻轻地、瑟缩了一下,跟着抑制不住地瑟瑟发颤起来。

而这位西绥世子,出身不凡,经历更是不凡,少年起便是公认的军事天才,从无败绩。

民间起义,声势虽大,但也花了足足两年多时间,才将卞朝打下来,其间亡国之君数度求援于西绥,皆无回音,全是作壁上观之态,不曾想西绥世子如今竟已入卞,至新朝天子脚下。

路云重一愕之下,原本的傲慢反倒提不起了,右脚竟生生往后退了半步。

“原来、原来竟是萧世子。”

西绥归于卞朝百年,但及至六十年后,便几已脱离卞朝自立,虽供奉于朝,但自给自足,雄踞一方,卞朝遣使走通西域商道,还要问西绥缴纳杂税。

好端端的,卞朝落日之际,最瑰姿艳逸的沅陵公主,容颜尽毁,只能囚于兽牢之内,无助地攀着铁栏杆,等待命运裁决。

兽笼里还有约莫十七八人,大多是少女,中间隔一面铁板,右边是三五个少年郎,黑漆漆的面容,唯独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瞳眸,还在幽幽望着外边,露出一丝丝渴望。

乱世还未定,谁都渴望活下去,尽管包括嬴妲在内,所有人都知晓,他们一旦被买回去,也不过是那些士族贵人们酒酣之际,五石散药力蒸起之时,能乖乖撅臀等待垂怜的工具罢了。

“这位……”

薛恺之待要引荐,他冷淡地拂开薛恺之热情勾来的手臂,“西绥,萧泊萧弋舟。”

是他。

这种时候见到旧冤家,并不是什么好事。

嬴妲身旁靠着铁栏杆坐着位十五六的少女,她与她们没什么不同,破旧的黑绸衫如抹布一样,胡乱盖着躯体,脸色黧黑,头发蓬乱,但她又很不同,手指似无意识地在地面画着字,尽管嬴妲看不明白。

知道她往地面上的鬼画符多看了几眼,少女冷笑了一声,侧过了头。

因为还算皮肤好的,在贵人们口中是“上等货”,所以有资格被拉来奴市贩卖。其实这并不一定,若是权贵看不上他们,往后便是死路。

皮相完好,嬴妲心里黯然,手从袖中掏出来颤抖着扶住了一边脸颊,这脸在皇宫那场大火里早烧毁了,脓流了几日,忠仆费尽心思,与她调换身份,教她穿着丫鬟裳服随叛军作为俘虏出宫,因为卑贱,遭受数日毒打,饭菜恶劣,也无医士照顾,便只能由着伤口溃烂下去……

这时芙蓉楼恢弘宽敞的门庭,绮柱琼楼之间,传来一声清朗的青年男子大笑声:“我常听闻萧兄居斗室之内三日而不出户,只焚香鸣琴,是为高雅之流!什么风吹来了您!”

芙蓉楼顾名思义,重重拔地而起的楼室,皆围着木芙蓉,正值花季,霰白繁花自空中挂下一长幅,垂花如瀑,此际天井外一南一北走入两拨人,一拨是新朝新贵,阔步之中带有匪气,另一拨则是方才说话的男子,手引着一人,从北庭而出,徐步而至天井。

嬴妲攀着栏杆的手骤然松了,她怔忪望去,眼眶忽然红了。

平昌的芙蓉楼,已成为著名的奴市。

到了卞朝末年之际,皇帝横征暴敛,荒淫无度,奴隶买卖之事大肆兴起,卞朝垮台之后,老皇帝被杀,诸皇子于四散流窜之际被斩杀殆尽,而最后一位亡国公主——沅陵,此际正缩在这只巨型兽笼之中,瑟瑟地攀着粗硬的玄铁栏杆,朝外张望着一切。

如不出所料,等会儿会有一位大权贵来买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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