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对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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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虞姬,其实是刘邦派来的奸细。”

伏姬愣住,面上倏而露出犹疑之色:“你怎知?”

“我自是知晓。”我喝一口茶,不紧不慢道:“云氏自先秦起,便广探秘闻,知晓许多常人不知之事,故而可为常人不可为。”

我忙道:“这怎算得恐吓,不过是丑话说在前头罢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曹叔不久之后必会教阿麟称王,打他主意的人必是多了去了,多留些心眼总是不错。且明光道这般雄心勃勃,阿麟将来必少不得遇到凶险之事,跟着他本就是要担惊受怕的,伏姬若受不得,早些离开,对两人都是好事。”

公子说:“若有人与你说,我是那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格,哪日我落难,也会带着你遭殃,你会如何?”

我说:“自是趁早离你远些。”

公子佯怒,捏我的脸。

我笑起来,抱着他,在他怀里蹭了蹭。

“元初,”我说,“伏姬若当真是无辜,才不会离开阿麟。”

“怎讲?”

“当年庞后为了找到荀尚的金子下落,尚格甚大,伏姬哪怕是去向京兆府赵绾指认,也可得到大笔赏金,可她不曾,宁可流落街头挨饿受冻也不肯去官府领赏。这般坚韧,若非曹叔想的那般有所图谋便是当真大义,这样的人,又怎会弃阿麟而去?”

公子想了想,似觉得有理,微微颔首。

他不再说此事,道:“你我不辞而别之事,可想过如何与曹先生交代?”

我说:“待我修书一封,向他告知道理。”

“甚道理?”

“其一,我不会与阿麟成婚,其二,他们二人有难,我定然回来相助。”说到此事,我精神起来,即刻到案前坐下,摆好纸墨,写起来。

信中该说些什么,如何措辞,我早已经想好。提笔之后,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张纸。

公子在一旁给我研墨,拿起我写好的细细翻阅。

我写好之后,发现他仍在看,眉头却微微皱起。

“怎么了?”我问。

“霓生,”他叹口气,“你的字虽有筋骨,但行文太急,疏于修饰,以致俊逸不足,章法有缺。若可沉心练习,可显露大家之气,更可自成一脉。”

我不以为然:“人何以为书?乃言语不达,只好以字表意。书写之道,重在意而不在形。便如这书信,看的人可看懂便是了,何必在乎字好看不好看?”

公子更是不以为然:“此言不然。若当真如此,为何我的字稿每字五百钱,安康侯大公子每字只得二百钱?”

那是因为你是桓皙。我心想。

不过他一向讨厌别人说他靠着家里扬名,此事辩下去全无意义。

我心思一转,服个软,眨眨眼:“话虽如此,可我从未练过,不知道怎么练。”

如我所料,公子唇角弯了弯,露出自得之色。

他坐过来,挨在我身旁:“我教你。”

说罢,将一张白纸铺好,而后捉住我提笔的右手,在上面慢慢写起来。

他的手捉得并不十分用劲,却力道十足,带着我的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皆从容而耐心。

室中静静的,他的呼吸悠长,近近地贴在我的耳根上,一阵灼热。

心中忽而想起来,我当年对他想入非非望而不得时,曾务必惆怅地设想,他若跟别的什么公主什么闺秀成亲,夜里二人独处,便是这般依偎……

幸好。我不禁心飘飘然,志得意满。

“专心些。”他似乎发现了我在走神,忽而道。

我忙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放下,专注笔上。

待得写满了一张纸的笔划,他说:“你这般练习,不出三个月,可大为改观。”

我应一声,把笔放下。

公子讶然:“怎不练了?”

我眨眨眼:“你不带着我我便不会练。”

他目光一动,灼然而意味深长。

“真要我带?”他低低道。

“嗯。”我看着他,看着他俯下来,唇边浮起笑意。

他的吻温热而柔软,气息交融之时,教人心满意足。好一会,他放开我,面泛红晕,双眸映着灯台的光,炽热不定。

我想放下笔继续,他却仍将我的手捉住。

“练字,嗯?”他吻吻我的脸颊,重新做好,摆上一张纸。

我深吸口气,只得看向那纸面。

“元初。”过了会,我忍不住又看向他,“我们何时才算安定下来?”

“嗯?”公子的目光微微闪了闪,揉揉我的头发,“快了。”

我还想再说,他却按着我的头转回去:“你总是这般不专心,又写歪了。”

曹叔和曹麟离开之后,钟离县只留下千余人马守卫,街上的人比入城之时少了许多。

我不喜欢闷在宅中,第二日,我仍旧出城中去逛。

那日马韬和临淮王的士卒去田庄中抓人的时候,我原本打算到县城里来找书,如今刚好来了此地,正好继续。于是我出了门之后,径自往卖书的小街上走。

这里与平日仍然无差,正逢早市,城中熙熙攘攘,到处是进城来赶集的乡人。那几间书铺亦还在原处,我走进从前最喜欢去的一间。果不其然,那店主人仍记得我,看到我,惊诧非常。

闻得我是来买书之后,他笑盈盈,即刻道:“有,有,稍等便是。”

他仍然记得我当年的口味,拿出的好些书都甚合我意。我挑了几本,又给公子挑了几本,讨价还价之后,让店主人给我包了。

“许多年不见,我还以为看不到你了。”店主人一脸感慨,“每每店中寻得些好书,我总会想到云先生,可惜啊可惜。”

我笑笑:“若有好书,且留着便是,我定会来买。”

店主人喜道:“如此甚好。”

正寒暄着,外面有人走进来,我看出去,愣了愣。

“蒋将军。”店主人亦是一愣,即刻露出殷勤之色,上前行礼,“未知将军到此,有失远迎!”

蒋亢和气道:“店主人不必多礼,昨日买的那本书我看完了,再来寻些。”

店主人笑着搓手:“不知将军想要哪类?”

“经史杂论皆可。”

店主人应一声,道:“将军稍候。”说罢,往堂后而去。

这时,蒋亢将目光看向我,微笑行礼:“幸会女君。”

我亦行礼:“将军。”

曹叔离开的时候,留在在钟离县城中主事的人,就是蒋亢。

毕竟离上次见面不过数月,昨日见到他的面之后,我就认了出来。

与扮作行商去见黄遨时的模样不同,蒋亢如今是个将军,颇有威风精干之气。当然,他应该也认出了我。那时我去找黄遨,跟他同船相遇,面上并易容。故而此番看到我时,他的目光不掩惊疑。

我在邺城做的事,不曾告诉过曹叔。这蒋亢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何谓不该问的莫问,当曹叔告知身份,让我与他见礼时,他已然全无异色。

如今在这店中相遇亦是如此。

“女君亦来寻书?”蒋亢客气地问道。

我颔首:“宅中无事可做,这店家是我从前相熟的,便来看看可有好书。”

蒋亢神色和气:“如此甚巧,在下亦爱书,昨日经本地府吏推荐,来了此处,果然不错。”说罢,他看了看我的那些书,目光落在面上的志怪集上,有些诧异之色。

我说:“我看的都是些闲书,不敢与将军相提并论。”

蒋亢一笑:“早闻云氏学问广博,兼容并纳,果不其然。”

我与他并不相熟,见客套得差不多了,道:“这店中好书甚多,将军慢慢翻捡。我不扰将军,且先行一步。”

蒋亢却不紧不慢:“女君且慢,在下有些话想与女君叙一叙。”

我想,终究还是来了。

“将军有话,但说无妨。”我说。

“女君大名,在下早有耳闻。”蒋亢道,“先前未识女君尊颜,在下惭愧。”

“既是未识,何愧之有。”我说,“我也不曾知晓将军。”

蒋亢说:“在下昨日重遇女君,闻知女君与先生公子旧情,着实高兴,只不知女君将来的打算。”

我听得这话,不禁有些诧异。这明光道着实有趣,不仅曹叔,连蒋亢这不过一面之缘的人也对我将来的打算感兴趣。

“未知将军有何指点?”我说。

蒋亢道:“如女君所见,明光道经多年壮大,教众众多,如今已到了建功立业之时。公子虽有曹先生和我等辅弼,然仍缺智计出众之人,女君若可留下为左膀右臂,何愁大事不成。望女君三思。”

我想,不愧是曹叔门下,开口便要讲大道理。

“将军所言甚是有理。”我说,“待我回去细细考虑,后会有期。”

说罢,我行一礼,便要往店外走去。

蒋亢却挡在我面前,没有让步。

“恕在下无礼,”他说,“请女君随在下走一趟。”

我讶然,余光朝店外瞥去,忽而见好些士卒的身影。心中一沉,不想蒋亢竟跟我来这手。

“哦?”我说,“为何?”

“曹先生未归,为保女君周全,还请女君暂住到县府。”蒋亢道。

我冷笑:“将军要将我关起来?”

蒋亢道:“非也,不过是想让女君安稳留在县中,待曹先生和公子回来。得罪之处,待曹先生回来之后,在下自会请罪。”

这蒋亢果然不是傻子,竟觉察出了我溜走的意图。心中飞快转起了计议。我不想与曹叔伤了和气,故而打算在他回来之前离开,但这蒋亢来搅局,只怕要难以脱身。

当然,我也可以来硬的。

我的手在袖中暗自捏起了一包迷药,思忖着这店中没有旁人,只消解决蒋亢。店的后门通往一片小巷,羊肠一般七拐八绕,我甚是熟悉,当可摆脱追兵……

就在此时,店外忽而传来车马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我看去,眼睛定了定。

竟是伏姬。

她款款入内,见到蒋亢,露出讶色,施礼道:“将军。”

看到她,蒋亢亦讶然,似乎不曾料到她会在此处出现。

“伏姬也到了钟离县?”他问。

伏姬道:“我昨日便到了。公子担心这县城之中无人伺候女君,便让我一同前来,在女君宅中侍奉。”说罢,她看向我,道,“我在宅中见霓生女君迟迟未归,特来寻找。女君须随我回去,否则公子回来若寻不到人,只怕要怪罪于我。”

我看着她,知道这话是说给蒋亢听的,应一声。

“公子让你侍奉女君?”蒋亢更是诧异。

“正是。”伏姬瞅着他,“公子与女君相约得胜归来之后,一道庆功,还让我在宅中搜寻藏酒。”

我瞥着蒋亢面上的神色变化,知道时机到了,道:“只怕我回不去,将军欲将我移往县府。”

伏姬露出不解之色:“县府?为何?”

蒋亢看着她,笑一声:“不过是想请霓生女君去做客。”说罢,他看了看我,行礼道,“既公子已有安排,还请女君自便。”

我亦不客气:“如此,便多谢将军了。”说罢,与伏姬一道还了礼,往店外而去。

待听我说过了曹麟和伏姬之事,公子诧异不已。

“曹麟将他的心上之人托付给你,你便这么恐吓她?”他看着我,似笑非笑,“你就不怕伏姬果然无辜,被你这般一吓,当真离开了曹麟?”

伏姬看着我,少顷,亦笑了笑:“如此。”说罢,她拿起杯子,低头慢慢抿一口茶。

夜里,伏姬和我各回房去睡。

我闩好门,仍从后窗出去,翻墙到了公子的院子里。

我说:“荣可子孙满堂福寿昌隆, 损则厄败交叠死无葬地。一旦为夫妇,即便远离, 亦不得解脱。”

伏姬目光定住。

“其实史上似阿麟命格者,亦有不少。”我说, “最出名的, 便是周幽王和项羽。周幽王先娶于申, 后娶于褒,周幽王做下不端之事,以致身死国灭, 褒姒和申后亦各自惨死。还有项羽和虞姬,项羽失被刘邦困于垓下,亦累得虞姬一道自刎。”

伏姬神色不定:“如此。”

“不过你和阿麟必无此虑。”我笑笑,“先前我向曹叔推拒婚事,还忧心阿麟因我落入歧途,可见到你之后,我便知晓这担心乃是多余。你二人这般真心相待,我便放心了。”

我笑了笑:“说他二人良配,乃是世人不知其实。”

“怎讲?”

伏姬面色微变。

我忙道:“当然,亦有那圆满的例子。如周武王与邑姜,楚庄王与樊姬,皆乃相生之例。话到此处,你当知晓曹叔为何对你和阿麟之事迟迟未肯,其实非但是为阿麟考虑,也是为了你。”伏姬看着我,有些犹疑。

我说:“正是。”

伏姬问:“荣是如何?损又是如何?”

“可……”她忙问,“成亲之前,怎知晓到底是生是克?”

我语重心长:“这就是此事最难之处。若是凡人尚还好说,阿麟这般生来便要做大事的,便是我祖父那般精于天机的人亦难以谋算。不过我祖父从那许多例子之中,窥得一个化解之法。那些双双败亡之人,皆夫妻异心,以致相克入命,不得回转。如周幽王与申后褒姒,幽王本无道无义之人,喜新厌旧,乃厄运之始;申后一心为太子谋王位,与幽王反目;褒姒则为争宠使尽手段,为幽王做下推波助澜之事,以致祸国殃民。故而曹叔要为阿麟择偶,定要求个同心稳妥之人,我与阿麟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故而有了那婚约之事。”

伏姬想了想,却道:“幽王与申后褒姒自是异心,可我听闻项羽与虞姬乃情投意合,又是何解?”

我说:“天生万物,皆有生克, 只不过有的人生克在事, 有的人生克在命。阿麟的生克之数, 不偏不倚, 正在命门的红鸾星上,且其性甚为殊异。那生克之道,不但应于阿麟,亦应于触动之人, 互生互克,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可谓奇险。”

伏姬睁大眼睛。

“那触动之人, ”她犹豫片刻, 问,“莫非是指阿麟的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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