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外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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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郑佗所言,十几日前,鲜卑人便已退到了那山间。”公子道,“这十几日,他们不进不退,无所作为,又是为何?”

此事亦是我心中所疑惑,我想了想,道:“只怕还须多方打探。”

公子不置可否。

起初,朝廷为保后顾无忧,对兵户多有优待。凡入兵户者,不仅可分得良田,税赋减半,老大无妻者还可配得妇人。故而大批走投无路的流民纷纷投身高祖麾下充为兵户,高祖最后夺得天下,此举乃是首功。

但事到如今,过了几十年,世道已经大不一样。

首先,出身兵户的兵家子,虽可有田舍眷属,但与奴仆无异。兵户子女,无论嫁娶皆为兵户,不可脱籍。凡被征调入伍,则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自高祖以来,朝廷征伐频频,十七至五十之限,常常沦于虚无,许多人苦役至死也不得还家,在军中被任意驱使,如同牛马。

其次,朝廷为吸引民人入籍,给予兵户大片良田,但天下平定之后,各地的王侯贵胄和豪强大族,常常仗势侵吞。如凉州,外军兵户原有田地两万余顷,这许多年来,经过朝廷分封,或豪强勾结官府侵吞,所生不过四千余顷,兵户贫困者,屋无片瓦衣不蔽体,其状悲惨。

“再兼天灾**,外方袭扰,兵户不堪奴役,即便有严刑峻法,每年逃亡者皆无数。”许仁道,“如今营中军士,可凑够万人已是甚幸。”

公子沉吟片刻,道:“这般情形,下邳王可知晓?”

“知晓。”许仁颔首,“下邳王在任时,每年皆过问此事。”

“可有甚举措?”公子问。

“这……”许仁哂然笑笑,“都督亦知晓,下邳王上任不过两年,且身体不适,思虑不得许多。”

公子颔首:“如此。”

许仁离去之后,公子将崔容找来,道:“今日我在营中,见士卒多有面黄肌瘦之人。你带人去翻查近半年粮饷出入账目,呈与我看。”

崔容领命而去,公子又将裘保唤来。

“你带上三五人,以为我整理营帐之名住到营中去。”他说,“打听打听平日发放粮饷之事,经何人之手,如何执掌。务必隐晦行事,不可声张。”

裘保应下,亦领命而去。

我看着公子:“你要做甚?”

“自是要保命。”公子道,“鲜卑人就在百里之外,这般老弱之师,人心涣散,岂可抵挡。”

我知道此事严峻。

凉州地形狭长。当年秃发磐攻打的石燕城在武威北边千百里之外,而此番,慕容显却是横跨大漠,直取凉州中部的武威,比起三年前来,形势更为危险。

这武威城,名声上是州府所在,凉州刺史和关中都督皆置府于此,可细看之下,乃危如累卵。

“不想堂堂凉州,竟空虚至此。”公子长叹,“与三年前全然迥异。”

我说:“三年前荀尚麾下十万之众,有五万乃是从雒阳中军派遣,上阵征伐亦以中军为主力。只怕在当年,凉州已疲敝,朝廷为保大胜,方不计本钱遣王师远征。”

公子颔首,叹道:“可如今朝廷早不如昔,此番征伐,只得依靠凉州之兵。”

我说:“鲜卑人就在不远,你此时整肃军务,只怕太迟。”

公子看着我:“你有何想法?”

我说:“要对付鲜卑人,你须借兵。”

“借兵?”公子问,“凉州无封国,所有兵马,除了外军便是州郡兵,还有何处可借?”

“还有秦国。”我说,“离凉州最近的,便是秦国。秦国有上万王国兵,或许还有不在册的私兵部曲,一旦凉州有变,可为援师的便是秦兵。”

公子皱了皱眉:“可秦王不在国中。”

我说:“你可想过,秦王为何劝你来河西?只怕此地之事,他早已了若指掌。凉州一旦失利,秦国则唇亡齿寒,公子即刻遣使往秦国,那边不会不借。”

公子颔首,思索之下,即修书一封,落上印,令使者送往秦国。

“霓生,”待诸事处置完毕,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想去巡巡城门,你随我去如何?”

我看着他:“只有你和我么?”

公子莞尔:“自是只有你和我。”

我心中一动,高兴起来。

这边的天气已经寒冷,城墙上定然风大。出门前,我拿出行李来翻找。幸好我给公子备下了足够多的厚衣裳,在衣箱中找出一件合适的,让他穿上。

“你便穿这个?”公子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微微皱眉,“这般薄?”

我往自己身上瞅一眼。这外袍是我以前在桓府穿的,出来前,在衣箱里翻了出来。

“也不十分薄。”我说,“从前我在雒阳过冬也穿它。”

公子没理会,将箱子里的衣服看了看,似乎都不满意。未几,看了看旁边,却将秦王送的那几只锦盒打开。

“这件如何?”他将一件裘衣取出来,在我面前展开。

我看去,却见是一件白色的裘衣,摸了摸料子,是狐裘。那样式做得甚是好看,也不十分宽敞,公子将它披在我的身上,正合适。

这诡诘的秦王。我心想。给公子送的什么礼物,白狐裘,男不男女不女……

“我这衣裳够厚了,不用穿这个。”我说,“且这般贵重的衣裳,岂是奴仆可穿的。”

公子却不由分说地给我穿好:“甚奴仆不奴仆,我乐意给谁便给谁。便这么穿着,不许脱。”

我看着他,笑笑。

其实我很喜欢看他强横的样子,透着一股冷傲的霸气,甚是迷人。

至于这狐裘……秦王送来的,我穿走便是,将来实在不喜欢便找个地方卖了去,这货色,少说也值得几金……

走出府外登车,驭者长喝一声,马车辚辚走起。

我一边和公子说着话,一边望着武威的街景。

没到一处新的地方,我都喜欢先将周围街道屋舍观察清楚。

武威城,三年前我跟随公子来过。

不过那时候,我们来回停留甚短,连城墙长什么样也不曾细看,不想如今倒是得了机会。

凉州虽不及内地人多,但武威作为州府所在,街上亦是繁华,车水马龙,行人接踵摩肩。

突然,我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吃了一惊。

但再看,那人却在人群中一闪而过,不知去向。

“怎么了?”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公子问道。

我摇摇头:“无事。”

眼花了么……我转回头,心中疑惑不定。

许仁显然早有预料,面上挂着小心的神色,婉转地说出了原委。

高祖开国时,为保障兵源和财源,在各地启用兵户之制。兵户者,顾名思义,乃如军籍,与民户相区别。无论驻守京畿的中军、驻守各地的外军以及个州郡长官所率的州郡兵,兵员皆由兵户供给。朝廷从每户人家中抽调壮丁入伍,剩下的眷属,则耕种田地供应军粮。

作为凉州都督,公子有外军的掌兵之权。原都督府长史许仁交来的士民册上,外军的兵户之数为三万七千七十一户。按制,每户十七至五十岁者,有二丁三丁者取一人,四丁取二人,六丁以上取三人,常备者可有五万人以上。

但公子到营中亲自点兵,发现可用着不过万人,且多有孱弱老病之人,队列涣散,操练时竟还有人当众摔倒。

公子铁青着脸回到府中,将许仁召来,询问因由。

郑佗似乎对鲜卑人之事没有兴趣多谈,说罢,却谈起了当地的风雅之事。他颇为感叹,说如今正值国丧,不得行酒宴为公子接风。不过在凉州,无论名门望族还是豪杰雅士,都对公子慕名久矣,他近来得了些宫中送来的名贵新茶,有意将这些风流之士请来共品,邀公子出席。

公子道自己新官上任,事务缠身,委婉推却了。

从刺史府中出来,公子眉头不展,上了马车之后,拿起手边的一卷地图,看了起来。

“霓生,”他将地图收到一边,神色沉下,“我须往营中点兵。”

凉州之事,十分出乎公子的意料。

公子道:“慕容显退守之地,虽离武威百里,却易守难攻,进可直逼武威,退可撤入大漠,可谓天险。然此地贫瘠,皆石山沙碛,除水源,一无所有。慕容显郑刺史说士民不曾受劫掠,这慕容显若有意长居,何以供养数万人?”

我说:“想来这也是郑佗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无粮草供养,鲜卑人坚持不得多久,便自会退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郑佗说的什么手下将官自作主张向朝廷求援,自是鬼扯。他是凉州刺史,哪个属官敢越过他向朝廷谎报,那是掉脑袋的事。这样的托辞,公子自然也不会信,由着他说,没有戳破。

“哦?”公子看着郑佗, 道,“未知此番鲜卑来犯,可曾劫掠?”

“这倒不曾。”郑佗道, “鲜卑人尚未及劫掠,便为凉州兵马所败,仓皇逃去。”

我坐在车上,道,“郑佗不傻,知道此胜蹊跷,索性据守不出,等着你去追击。”

公子仍盯着地图,颔首。

“你可有对策?”我问。

与裘保打听的一样,郑佗这所谓的胜仗, 甚至连他自己也说得不甚清楚。说起此事时, 他只道他领着大军从武威出击, 鲜卑人一触即溃。

“先前鲜卑人来势汹汹, 不过假象。”郑佗让两个美貌的侍婢上前来为公子添食端茶,“那慕容部不过逃难来的残兵败寇,虽有数万之众,但老弱妇孺居多, 欲凭着人多势众抢掠一番。凉州这些兵将, 与羌戎等部交战久了, 多疑神疑鬼,竟擅作主张往朝廷急报求援。我见此事蹊跷, 即领州府兵万人出击, 不出所料,鲜卑人即逃得无影无踪。”

说着, 他又将拂尘一抖,大方的一笑:“闻得桓都督将上任, 我不敢专美。桓都督曾在河西千里追敌,立下大功, 将鲜卑人彻底逐出凉州之事, 只怕还须桓都督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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