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夜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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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笑起来。

被问话那人也笑,道:“不过若论好看,他旁边有个人更是好看,我那时看着惊了一下,差点忘了走路。”

“哦?”众人皆好奇,“何人?”

这时,不远处分食的人在催促,我不再偷听壁角,走过去,领了食盘便往外走。

虽然是乡邑,但就算再艰难,也不会亏待了贵人。虽然皇帝要求节俭,但大鱼大肉仍流水一般往堂上送,仿佛不要钱。我端着的着食盘里,鸡鸭鱼肉都有,让数日里清汤寡水的我闻着垂涎。

我走得飞快,进一处院子的时候,迅速转进一处角落里,到无人的地方,拿出一块油布将饭菜都包了藏好,将食盘和碗扔掉,从另一个方向走了出去。

与皇帝和达官贵人们的落脚之处相比,士卒们驻扎的地方,则显得冷清许多。众人搭好了帐篷,三三两两围坐着聊天吃饭。此乃司州地界,又是得胜班师回朝,比起战时,自是闲散许多。唯有一处,官兵皆不敢松懈,仍然巡视甚严,那便是看守黄遨的地方。

我虽穿着一身士卒的衣裳,但这些天试探所见,要接近黄遨仍十分不易。不过负责押送和看守黄遨的士卒,乃是出自同一拨人,共三行,每行二十五人,早中晚交替轮值。这些日子,我摸清了他们轮值的顺序,而今夜当值的行长,恰好个子不高。

行长大小也算个官,得了些酒,换班的时辰还未到,便于别的将官聚在一处喝酒吹牛,直到临近时辰才起身回去。我跟在他后面,没多久,他看不清路脚底绊了一下,我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

“行长可当心,这夜里也没个灯火,莫绊倒了。”我殷勤地说。

那行长嘴里骂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我,满口酒气:“你是何人?”

我笑道:“行长不认识小人了?小人是王行长手下新来的,昨日行长还于小人说过话。”

行长想了想,似有些茫然,片刻,露出恍然记起之色:“哦,是你……”

我不待他多思考,继续扶着他往前走,嘴上道:“行长可是要回营帐歇息?待小人扶行长回去,行长小心……”

行长颇是受用,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这位小兄弟……”他打个酒嗝,“甚是懂事,日后你就到我帐下来,保管你荣华富贵……”

他张口的时候,酒气混着口臭,熏得人难耐。我赔着笑道:“行长说的是,有行长饭吃便有小人粥喝,小人富贵全赖行长。”一边说着,一边屏住呼吸加快脚步,未几,穿过营地到了他的营帐前,左右看看,一把撩起帐门,将他推进去。

半个时辰后,有军士来唤行长去换岗。

我穿戴齐整,撩开帐门。

喉咙里用了药,声音重新变得低哑发闷,恰似醉后吐字不清。我故意泼了酒在衣服上,隔着几步远就能闻见。想来那士卒平日对这行长的脾性摸得清楚,面上全无异色,恭恭敬敬地带路,往关押黄遨的地方而去。

作为要犯,黄遨白日行路有囚车,夜里歇宿有屋舍,我时常看押他的人感叹,说黄遨比他们过得好多了。当然,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他夜里待的地方,不是猪圈便是牛圈。

今夜他住的这处牛圈还算干净,凑近前的时候,并未闻到许多恶臭。

我走过来的时候,守在外面的狱卒忙向我行礼。

“他用过饭了?”我问。

狱卒忙道:“用了一点。”

我说:“吃剩的在何处?让我看看。”

狱卒将地上一只碗捧前来,我看了看,只见这哪里算得饭菜,不过是一碗泔水,上面飘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

“何人给的?”我皱眉。

“便是前面值守的王行长给的。”狱卒道,“他说这是个贼,不可比我等吃得还好……”

我骂了一声,道:“那蠢竖,这犯人可是圣上亲自带上的,押回京之后还须得在天下百姓前行刑示众!他这吃不下那吃不下,若半途出了三长两短,我看他当不当得起!”

狱卒见我发火,忙道:“行长说的是!”

我指着他鼻子:“还有你!那王行长犯诨你也跟着糊涂?若有意外,你我谁也脱不了干系!”

狱吏唯唯连声。

我重重“哼”一声,将那碗泔水拿起,粗声粗气道:“开门,我去劝他吃了。”

狱卒犹豫地望着我:“可上头有令,非圣上亲派之人,不可入内……”

我又骂一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饿坏了你来担当?”

狱卒忙说“不敢”,手上的钥匙一抖,不再犹豫,打开了门。

这牛圈倒是做得讲究,有门有墙,草堆上,一个戴枷坐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泥塑。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过来。

我将火把插到壁上的孔隙里,关上门,走到他面前。我将那碗泔水倒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先前吃剩的一半饭菜,放到他的枷上。

黄遨露出诧异之色。

“吃快些。”我用只有两人面对面才能听到的话音,低声道,“夜里须得跑许多路。”

黄遨瞪着我,片刻,似明白过来,目光一亮:“你是……”

“我有言在先。”我打断道,“今日我救了你,亦是看在你与我祖父是故人的份上。此事罢后,从前恩怨一笔勾销。”

黄遨看着我,没说话,目光深邃。

我不需要他答应,道:“那布包中有根细铁丝。”说罢,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门前的狱卒看我拿着空碗走出来,皆诧异不已:“行长,他……”

我冷笑,亮了亮腰上的佩刀:“哪有什么愿吃不愿吃,不过是看他骨头硬还是我这刀鞘硬。”

狱卒们露出了然之色,忙恭维道:“行长说的是,行长好本事!”

我一脸得意,自往周围巡视而去。

动手的时辰,慢慢临近。

在我的计议中,既然要声东击西,那么“声”所在之处,动静须得大。那么最佳的选择,自然就是皇帝的住处了。我先前去假扮士卒过去的时候,在皇帝住的那处宅院动了些手脚。

为了讨好皇帝,那宅院的主人颇为大方,晚上的回廊里也点了灯笼。我在其中几只挂着灯笼的房梁上布置了引火的药粉,而点燃药粉的引线,就埋在灯笼里面。只要蜡烛烧到还剩三分之一处,引线就会被点着,继而那些回廊就会无可挽回地烧起来。

待得众人被那边的事吸引,我便可趁机下手救黄遨。如今看来,一切顺利,至少我这行长进出黄遨的牛圈不成问题。

正当我想着救出黄遨以后逃跑的路线,突然,有人惊叫:“起火了!圣上驻跸之处起火了!”

我一惊,不禁有些疑惑。那起火的时辰是有讲究的,我计算了一番,觉得无误之后,才将引线埋入,确保子时左右起火。可现在,至少早了一个时辰。

不过这由不得我多想,机会来了,便不可有失。我忙令人去打探消息,又令剩下的人戒备,自己则光明正大地打开牛栏,说要看看人犯。

黄遨仍在牛栏里,不过借着微弱的光照,能看到他手上的枷锁镣铐都松了。

不愧是贼首,我心想。

“能走么?”我简短的问。

黄遨颔首。

我正待说话,突然,外面传来厮杀的声音,却像是有人在朝这里过来。

我和黄遨皆是一惊。

“是你的人?”我问他。

黄遨亦神色疑惑,还未开口,外面有人道:“大王可在里面?”

那声音听着耳熟的很,我不禁讶然,竟是石越。

黄遨是唯一知道我身世的人,他若死了,我便再也无处去问,所以,我不能让他送命。至于公子,他与此事无关,我既然没有告诉他,便也不会让他牵扯到这里面来。

如今,既然他不管后军,那么我下手的时候便不会遇到他,这方便了许多。

我早猜出那人说的是公子,听着他称赞,心里颇有些满足。这些日子,公子与沈冲一样,作为重臣,待在皇帝左右。

这让我很是安心,因为我要救黄遨,最怕的就是遇到公子。

我觉得我并非欺骗公子,因为我的确是要回海盐去的,只不过中间要转个弯,过来救一趟黄遨。

乡邑中临时搭起的庖厨里, 有好些被官府叫来充徭役的乡人。我装作伺候贵人的士卒, 到庖房中去取食的时候,听几个坐在墙根闲聊的乡人抱怨了不少,大多在担心家中被官府借走的粮食能不能还回来。

从邺城回雒阳是皇帝临时起意, 虽辎重中有粮草,但都是临时筹措,撑不了多少餐。所以最好最省事的办法,便是由路过的各处郡县乡邑供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乃臣民义不容辞之事。万余人之需,就算只吃一餐,对于各处官府也是头疼的大事。尤其是这般乡邑之中,离县城还远,要想及时地让大军和皇帝贵人们吃上一顿,官吏们只能在乡邑中搜刮一轮。摊下来,便是富户乡绅也须得出不少血,何况寻常百姓。

“我等这些小民,便是将倾囊而出献给天子,也仍是要在庖厨里做活的命,天子生得什么样也见不到。”有人叹道,“那些豪绅富户就不同了,他们便是出了许多粮食鱼肉也不会如何,听说还有好些人去面了圣。”

“听说那就是邺城都督桓皙,啧啧……早听得他的名声,真百闻不如一见!”

“是么……”

另一人道:“你说眉清目秀,那是生得甚好看?”

“这话说的,你若是像天子那般锦衣玉食天天养着还不必做活,你也好看。”

“你也知他们是豪绅富户,如何比得。”一人回答着,忽然叫住另一人,“你方才不是被叫去堂上帮忙了?可见到了天子?”

“见到了。”那人笑笑,“不过那般场合可吓人得很,周遭都是拿刀拿剑的卫士,我也就看了两眼。”

不过皇帝颇有些做皇子时的闲逸情怀, 说要体察民情随遇而安,就留在这乡邑中歇宿。除此之外, 他还下谕告诫地方官吏,一切从简, 不可铺张扰民。

当然,话是这么说, 不扰民是不可能的。

“哦?”众人皆颇有兴致,“天子生得如何?”

“看着甚是年轻,眉清目秀的,倒是有些福态。”

“那是当然,天子还能不福态?”一人插嘴道。

这乡邑虽小,但皇帝临幸, 自然不会受什么亏待。乡中富户纷纷献出了自家宅院以沐圣恩, 而寻常的军士, 则在乡邑周围扎营过夜。

我的干粮吃完了, 先前偷的那衣服是个伍长的,我穿上,摸到乡邑里去蹭些吃的,顺便打探打探公子的落脚之处。

对于这等小地方来说, 御驾亲临乃是百年不遇的大事。方圆数十里的大小官吏都赶来献殷勤, 还有这乡邑所属县中的县令, 据说赶路赶得一身热汗,向皇帝进言, 请他到县邑中驻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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