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约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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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得知之后,即刻去看。众人都说那尸首就是你不假,定然是你偷跑时不慎落水溺死了,但公子仍是不信,一言不发地回了府,面色吓人。长公主去劝他,他便与长公主吵了起来。”

“吵了起来?”我问,“吵了甚?”

阿洪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张内官将所有人都摒退下去,无人听得到。”说罢,他露出可怜的神色,“霓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我……我天打雷劈!”

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记得便是。”说罢,我不再理他,将玄巾重新蒙起,打开窗户出去。

出到外面之后,我也不再磨蹭,借着夜色的遮蔽,一路走到了公子的院子里。

院子里甚是安静。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四周投下朦胧的光。

三年来,这里的一切我早已熟悉,明明上次来到这里不过隔日之前,可现在回来,却仿若隔世。

虽然没看到什么人,但我仍然不打算冒险。我绕过院子,走到屋后,找到公子屋里的窗户,轻轻地打开,钻进去。

屋子里很是安静,我无声地往里面走。可越接近卧榻,我的脚步越是慢下来。

我该与他说什么?

他若是让我留下,我该怎么办?

我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对自己道,云霓生,你既然做了,便不可再回头。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公子好。

深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不再踌躇,走到公子的榻旁。

出乎我的意料,那榻上却是空空如也。

我愣住,又往室中别处的坐榻看去,仍然不见公子的影子。

在书房么?我想着,正要出去,又站住。

心底一动,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那厢房离公子的屋子不远,没多久,我站在厢房的窗前。那窗轴有些老了,转动的时候不灵光,纵然是我小心翼翼,打开来的时候,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我钻进去,未几,双脚落地。

这厢房与公子的比起来,小得不起眼。但它毕竟是我三年来的栖身之所,我对它也一向尽心整理,并无甚怨言。

桓府财大气粗,就算是仆人住的地方,廊下的灯笼里的蜡烛也总是点得足,时常过了三更还亮着。这曾让我一度诟病,但现在,我却觉得这并非坏事。

因为那光照从门边的窗户透进来,我能清晰地看到榻上躺着的人。

公子和衣卧在我的褥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黯淡的光照落在他的脸上,仍然俊美如玉。

我轻轻地走过去,想将他看清楚些,在榻旁坐下。

室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我能听到公子平稳而悠长的呼吸。他似乎疲惫得很,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在睡梦中,眉间也仍然微微拧着,似乎那睡梦中仍有些烦心事。

我看看他的身上,心中叹口气。

若说我离开之后,有什么最不放心,那便是他的起居。公子入睡的时候若是没有人给他掖被角,他便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睡着,像现在这样,被子只盖了一半也无所察觉。

我将那被子拉起,才掖好,公子倏而睁开了眼睛。

虽是在昏暗的夜色中,但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变得明亮。

他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霓生?”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初醒间的低哑,却已是清醒。

我看着他,苦笑,轻声道:“公子不疑我是鬼么?”

“不疑。”

“为何?”

“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

我哂然,正待再说,突然,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你去了何处?”公子将我箍在他的臂间,只听他的声音在胸膛间震响,竟似带着些哽咽,“我……我到处寻你……”

我听着他的话语,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贴着我的心口的,是另一颗心,跳动得有力而飞快。

眼底涩涩的,我不由地吸了吸鼻子,未几,抬起手臂,也轻轻环在他的背上。

“我知道。”过了会,我低低道,“故而我来看看你。”

那怀抱倏而松开,公子仍捉着我的双臂,看着我。

“到底出了何事?”他问。

我抿抿唇角:“出了何事,公子还猜不出来么?”

黯淡的光照里,公子的眼神倏而变得锐利。

“是母亲。”他低声道,“是她想对你下手,你便故意顺着她做了那女尸,是么?”

我虽然知道他不相信我死了,但听到他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的底细点了出来,还是诧异十分。

“公子怎知?”我问。

“我知道母亲如何想你。”公子道,“且你说过,过于凑巧之事,必有鬼怪。”

我心中有些感慨。

从昨日至今,我费尽心机障眼布线,不想一下就被公子窥破了去,也不知是该惆怅还是该欣慰。

“你为何要假死?”他说完之后,却看着我,“霓生,你要走?”

我怔了怔。

这话本应该是我告诉他,由他问出来,我倒是一时哑口无言。

少顷,我颔首:“正是。”

公子面色一变,正待说话,我继续道:“公子。你说得对,先前之事,我涉足太深,甚至牵连了圣上。如今恐怕不仅长公主,别人也不会容得我。”

“这你不必担心。”公子道,“霓生,你莫怕,我会带你远走。”

“走?”我说,“去何处?广州么?”

公子似乎没料到我知晓了此事,怔了一下。

我苦笑:“公子向圣上自请担任平越中郎将之事,圣上可答应了?”

公子沉默片刻,道:“圣上不曾答应。”停了停,他又道,“我还可再请往别处,只要离开雒阳,无论何处都可去。”

我摇头:“圣上不会答应的,公子心里其实也知晓。”

公子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将他的手从臂上拿下来,公子即刻将我的手攥住,紧紧的。

“霓生。”他低低道,声音不定,“这都是因为我。若非我推拒了南阳公主的婚事,又与圣上自请去岭南,母亲便不会迁怒与你,你就不会……”

“不是。”我轻声道,“公子,就算长公主今日不会下手,改日也会有这样的事。且除了长公主之外,别人也会来找我麻烦。我留在雒阳,不会有宁日。”

“我随你走。”公子忽而道。

我愣住。

“霓生,”公子将我的手裹在手掌之中,目光灼灼,“我随你一道离开雒阳,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他的手很温暖,修长的手指上薄茧的触感,我甚是喜欢,贪恋不已。

“可公子那志向呢?”我问,“公子一向忧心天下之危,随我走了,如何匡扶天下?”

公子的目光定住。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叹口气。先前我想的并没有错,他其实还放不下他的志向。

“公子,”我无奈道,“公子与我,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只不过因得三年前之事凑巧碰到了一处。这三年来,公子待我甚好,我此生难忘,可你我终归有别,总要走回各自的路上。”我忍着心中的刺痛,喉头卡了一下,道,“公子,如今,便是你我该分道扬镳之日,无论你我,皆无从可选。”

公子没有言语。

他注视着我,眸中似有些微的闪动,却黝黝的,似窥不见底的深潭。

“待我得了那可选的本事,你我便可又回到一条路上,对么?”少顷,公子缓缓开口道。

我讶然,倏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可我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

“我从未觉得你我是不一样的人。”公子看着我,目光恢复了灼然之色,不容抗拒,“霓生,你说过你会等我。”

我结舌,看着公子,竟是答不上来。

“霓生,”公子沉声道,“说话。”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些许,将我的手握得生疼。

我无可逃避,只得嗫嚅道:“我知道了。”

公子的神色柔和了些,终于松手,却仍然不放。他没有逼着我答应,只道:“你离开雒阳之后,要去何处?”

我说:“我也不知。”

见公子皱起眉头,我忙道:“我是真的不知,还未想好。”

“你总有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公子道,“出了雒阳,你往何处去?”

我说:“往南走,寻一处气候宜人之地住下来,觉得腻了,再往别处。”

公子意味深长:“像你祖父那样?”

“正是。”我说。

公子的眉头舒展了些,却道:“可我如何去寻你?”

我沉默片刻,道:“公子不必去寻,如公子所言,将来你我若真的可同路,自会再遇到。”

公子看着我,没有说下去,过了会,忽而道:“母亲说,你偷了她的金子。”

我一愣,心中怒气。

天杀的长公主,在我背后下手也就算了,竟然还在公子面前毁我清誉。

我即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是买卖,你情我愿,怎可叫偷?”

公子笑了笑。

我看着他,只觉那笑容风光月霁,比万金更珍贵,让人如痴如醉。

公子深吸一口气,道:“霓生,你走吧。”

我定住。

他注视着我:“只是若遇到难处,便要即刻回来找我,知道么?”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就算自己也出于危险的境地,却仍不忘在我面前逞强,非要显得比我有办法……心底腹诽着,我的鼻子却是一酸。

“知晓了。”我答道。

“莫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公子将我的手放开,“霓生,你去吧。”

我知道,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现在,是真的到了别离之时。

少顷,我站起身来,眼睛却仍然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窗外灯笼里的蜡烛似乎即将熄灭,淡淡的光照在他的面上摇曳不定,显得那身影孤独而落寞。

片刻,他的模样倏而在我的眼眶中模糊,我擦了擦眼睛,横下心,转身离去。

我开了窗,跳下离开,无声无息。

翻过桓府的墙头时,天空的云被北风吹开一面,月光洒下,清冷如霜。

而极目远眺,雒阳城的那一头,天空含着墨蓝的微光。

星辰汇聚成河,延伸至天边,似乎是一个新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上部完。

说一下鹅接下来的写作计划。

这个文从删删改改,九月算正式写起,到今天刚好四个月。接下来的时间,鹅的本职工作会比较忙,没有什么时间写文,加上存稿也没有了,也需要一点时间存稿以保证更新。所以本文会停更十天,本月十二日继续更新,并且更新量会回到从前那只鹅的水平,每日三四千左右,但会保持日更。

最后,祝大家新年鸿运当头,和和美美,健康平安!

“这药虽给了你,不过你须知晓我的本事。我从前即可为公子挡灾,还能算得天机,乃是我身有异术。”我说,“这解药乃是压制之物,服下之后,你自是无事。不过你我之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旁人听到半点风声,我可在千里之外做法,催动那毒物复发。”

阿洪面色一白:“你……”

我了然,看看阿洪,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再多的东西来,将药丸递给他。

阿洪连忙接过,正要吞下,我说:“慢着。”

他定住。

阿洪道:“我也不曾说了甚做了甚, 我昨日和陈定回府之后即向徐内官覆命,他未多言, 只让我等严守此事, 不得说出去。到了昨日夜里,长公主和公子从宫中回来, 公子发现你不见了,就到处去寻你, 闹了一整宿。”

“闹?”我冷笑,道, “长公主既然要做成我出逃的模样, 莫非不曾让张内官将我的物什清理干净?”

“清理了。”阿洪道, “张内官将你的细软都清理了干净,连你的契书都不见了,可公子还是不信, 说此事疑点颇多,必有蹊跷,还去报知了京兆府,让他们一道派人去寻。”

我对他赌咒发誓不感兴趣,道:“那表公子怎又来了府中?”

“是大公子请过来的。”阿洪道,“长公主被公子气了一场,主公怒极,要将公子关起来。大公子想两头劝一劝,便让表公子去劝公子。”

阿洪面色讪讪,不出声。

“找到了尸首,然后呢?”我继续问。

我听着这些话,心中莫名的有些宽慰。

这些年我对公子使的诈也不能全然算坑人,至少公子被我练就了一身防骗的本事,寻常的把戏在他眼前已经没有了用处。

阿洪只得收回手,道:“何事?”

我问:“便是回府之后的事、做了甚, 与人说了甚, 全都告诉我。”

“长公主也由着他去寻?”我问。

“长公主没有阻拦。”阿洪道,“还派人帮公子一道寻找,直到今日午后,他们在城外的捞尸人那里寻到了你的尸首。”他说着,忍不住看着我,“那尸首莫非是你亲手……”

“我又不是长公主,伤天害理之事还做不来。”我冷冷打断。

说罢,我伸出手来, 张开, 一颗药丸静静躺在手心里。

阿洪目光一亮, 正要伸手去拿, 我却将药丸收回。

“这般着急做甚。”我说,“我有事要问你,你须得如实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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