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浮屠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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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如何?”他不答,却道。

我说:“又不是我要娶妇,公子为何问我?”

公子把眼睛挪回书上,边翻边道:“你不是说你们奴婢最喜欢议论主人?此事大约已经嚼过了舌根,不若与我说说。”

公子没说话,却是一笑。

“如你所言,出身相衬喜好相仿便可配成一对,那我从府中挑一个会读书识字又喜好钱财的男仆给你,你也欣然应许么?”他说。

我一愣。

想一想,我也并非不愿意,如果那男仆是沈冲……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与公子不可相较。”我说。

公子冷笑:“都是不得自己做主,有何不可相较?”

我知道他又犯了少年逆反的脾气,只得将话语放得和缓些:“公子不喜欢南阳公主?”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公子淡淡道,“我与她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我笑嘻嘻:“可是心中有了谁?”

公子的神色忽而不自在起来,片刻,冷下。

我识趣地闭嘴,不再多问。

“公子还是早些安寝,明日还要去官署。”我说着,便要起身给他摊起褥子,公子却将我的袖子扯住。

“我睡不着。”公子说,“霓生,你还未给我掐背。”

我:“……”

“快些。”公子不待我回话,已经转过身去,趴在了榻上。

我只好重新在一旁坐下,在他的肩背上揉捏起来。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室中安静得能听到屋外促织的叫声。他的里衣松散,露出结实而漂亮的后颈背。他的头发也有些垮了,垂在一边,为他线条利落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柔和。

“嘶……轻些。”公子不满地哼道。

我只得把力道放小。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嫌这嫌那,又不肯干脆不做。

“霓生,”过了会,公子道,“母亲若要将你配人,你也愿么?”

我说:“岂有不愿之理。”心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必是不愿。”公子却道,“你连吃食难吃些都要嫌弃,何况是人。”

我忍俊不禁。公子不愧是被我荼毒了三年,已经甚是了解我。

“我是奴婢,大长公主是主母,怎会问我愿不愿?”我说。

公子沉默了片刻,忽而回头,目光明亮:“你随我开府,便无人可管你。”

他近来说些豪言壮语的时候,总喜欢捎带上我。虽然很让我感动,但为了不让他飘飘然,冷水还是要泼一泼。

“公子早晚会开府。”我说,“不过就算如此,将来公子娶了妇,我也会有主母。”

公子不以为然:“就算有主母,我也是主公,还不是要终归听我的?”

我心里叹气。公子再好,也到底是主人。说来说去,他也从未想过放奴,只要我不是奴婢,谁可拿我配人?

“霓生,”这时,公子又道,“若府中不给你配人,你将来成婚,要找什么样的?”

我愣了愣,一度以为是我揉按的时候用力太要紧,把他的声音晃散了,导致听错。

“公子何有此问?”我说。

“你问过了我,便不许我问你么?”公子道。

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

“不知?”公子“哼”一声,“你平日最爱乱瞟别的男子,有甚不知。”

我脸上一热:“我何时乱瞟别人?”

“多了,尤其是我与别家子弟骑射蹴鞠之时,我与你说话,你也时常心不在焉。”

我哂然,想了想,如此明显么?天地良心,我虽然也乱瞄过别人,但如果沈冲也在,我绝对只看沈冲。

“公子此言差矣,”我说,“骑射蹴鞠乃赛事,瞬息万变,自然须得注目,为之吸引乃是理所当然。我既是围观不看场中,却看何处?”

公子回头看我一眼:“果真?”

我委屈道:“公子怎总不信我?公子但想,若论风华,谁人能及公子?”

公子唇角弯了弯,转回头去。

“这自不必言语。”他说,声音已恢复了骄傲的样子。

*****

两日后,便是我与大长公主定下的黄道吉日。

她比我预想的要着急,公子刚出门去了官署,她就遣人来将我叫了去。

才进门,我就被案上叠起的二十枚锃亮的金饼晃了晃眼。

正要上前,家令徐宽将我拦住。

“云霓生。”他打量着我,满是疑色,用他那把半男不女的嗓子对我道,“这是大长公主赐你的,你须得尽心尽力,不得徇私耍诈。”

我一脸正色:“内官,此金乃大长公主飨告神灵所用,非赏赐奴婢,今日乃贞问之吉日,帝在上,切不可出言不敬。”

徐宽正要再说,坐在上首的大长公主让他退下。

“霓生。”她和颜悦色,“如你所言,我已将二十金备齐,可行事了么?”

我掐指一算,道:“禀公主,此事午时可行,且待奴婢沐浴更衣。”

桓府的北侧有一处浮屠祠,是当年公子染疫之后所修。大长公主一向敬神,依照方士之言,在府中立了一座浮屠祠供奉黄老,以趋利避晦,保阖家平安。

我交代大长公主,那二十枚金饼须在巳时二刻放在神像前供案上,并在两边点上两只香炉,必以旺火焚香,以告天帝。这些金子是为神仙准备的,在正式卜问之前,须得将祠堂关闭,以免打扰神仙享用。

大长公主对这般指点遵守得一丝不苟,我沐浴更衣之后,来到浮屠祠中,只见香烟缭绕,那些金饼叠在案上,整整齐齐。

我对大长公主道:“此乃秘术,只容主宾,闲杂人等不可在场,否则凶吉难测。”

大长公主颔首,对徐宽等仆从道,“尔等退下。”

徐宽虽有不满之色,亦只得应下,行礼离开。

门被关上,祠中只有我与大长公主二人。我请大长公主面北而坐,然后,手持一柄塵尾,在案前焚香,口中念念有词,绕着供案走了三圈。

突然,我停下,一挥塵尾,“叱!”

一阵白烟突然腾起,伴以馨香,待得散尽,案上黄金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长公主看着,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则神色平静,在案前蒲团坐下,取出龟壳铜钱,贞问数次之后,又用八卦推演。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我才停下来。

“如何?”大长公主忙问。

“公主所问之事,奴婢已了然于心。”我说,“方才卦算,于大势,乃下坤上艮,喻小人猖獗而君子困顿,乃社稷之危;于公主,乃下坎上艮,喻道险且长,恐前程不利。”

大长公主面色沉下。

“可有破解之法?”她紧张地问道。

“以玄术而谓,凡事皆有生门及死穴。”我说,“虽道路险阻,若不失时机,顺势而为,则可寻得生门,左右逢源,事半功倍。”

大长公主神色一振:“生门在何处?”

我说:“以公主之见,荀氏依托者为何人?”

大长公主道:“荀氏得以崛起,把持朝政,皆因有太子。”她说着,一惊,“你是说……”

我笑笑,看着她,“大长公主可知太子良娣荀氏?”

我说:“那是自然。公子出身名门,外祖乃是皇家,与公子出身相配之人,自非公主莫属。此乃其一。其二,南阳公主虽今年只有十三,但无论容貌人品,皆人人称赞。且我听闻她平日亦爱好读书诗赋,与公子必可情趣相投。有这两般好处,公子还有甚可犹豫?”

说出这般话的时候,我不禁想起惠风。虽然我撮合的不是让她跳脚的宁寿县主,但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想。”

我说:“大长公主之言甚是有理,公子与南阳公主甚为合衬。”

公子看着我:“你也这般想?”

这些年, 我一直打听着祖父那些田宅的下落。不幸之幸,那田宅一直在官府手中, 未曾卖出。

倒不是淮南的官府不想卖, 而是他们太贪。近年年景不好, 水患时疫频发,田地荒芜,地价一年不如一年。淮南官府的这个价钱, 比市上还高,自然无人问津。除此之外,还有一传言,说此地不祥,不仅原主人断子绝孙而亡,还累得颍川太守云宏一家倒了霉。

这当然不是我在背后捣的鬼,毕竟那是祖父一生积累,我再回收心切,也不至于如此亵渎。这些流言要归功于我那些醉心八卦的乡人,不想祖父平日最烦的那些蜚短流长,如今倒是帮了大忙。

我忍俊不禁。

“公子果真想听?”我问。

“公主之言,公子以为如何?”我问。

“嗯?”公子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看看我。

夜色已深,我以为公子早已经安寝。不料,当我进到房里,只见他躺在榻上翻着书,并无要睡去的意思。

“母亲与你说何事?”他见我回来,问道。

其实那价钱说出来的时候, 我觉得开低了, 有些后悔。二十金,对于升斗小民们来说自然是触不可及。但对于桓府这样的人来说, 这不过是出门做客时, 备些体面礼品的所费之数。我应该说开高一些,比如, 八十金。

八十金……我心底痒痒的,那足够买下祖父的田宅。

我说:“无他,便是今日公子与南阳公主同游之事。”

公子听了,似乎早有预料,一脸无趣。

我看着他神色,觉得甚有意思,也不急着回房,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榻旁。

我从大长公主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心情轻松。

那些什么玄术什么命契, 自然是我随口胡诌的。大长公主如今果然急得是坐不住, 只要有药, 来者不拒。所以我说出价钱的时候, 大长公主虽然满脸狐疑,仍想一试。

我则知晓欲迎还拒之理,推脱今日非黄道吉日行之不善云云,从大长公主院中告退出来, 回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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