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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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不出昏招,你这局还有什么指望?”钱昭不客气地道。

冯铨被她说得脸皮有些发烫,却仍坚持道:“或许有逆转之机。”

正说着,老仆来请冯铨去吃饭,于是他对钱昭道:“待会再接着下。”

“谁?”李孚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仆役重复了一遍,才半信半疑地出去瞧瞧。

那队巴牙喇亲兵已进了院中,分列两排,门外马蹄声骤停,不多时便见一人着蓝灰行袍外罩貂褂,转过照壁进得院来。李孚曾从征江南,纵然来人不是通身蟒袍补服,也不至错认,当即放了箭袖跪迎道:“卑职李孚请豫亲王安。”李孚身在镶蓝旗中,豫王并非他旗主,故也不用自称奴才。

多铎走到近前,抬了抬手道:“起来吧。”也不等他起身,径直往内厅去了。

李孚不知自家何时与这位勋贵有了干系,满腹狐疑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文道:“卑职惶恐,不知王爷此来有何吩咐?”

多铎在厅中站定,扫视一周,淡淡问道:“听闻你有一子,今年多大了?”

李孚更是疑惑,却只能回道:“犬子过了年刚八岁。卑职年过不惑一直无后,此子却是前年自江南得来,也是托了王爷的福。”

“你与他有缘罢了。”多铎点头道,“带他出来与我一见。”

李孚只得派人去叫醒了孩子,穿戴整齐领过来磕头。多铎见了孩子,形容温和不少,将他扶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睡眼惺忪,却仍脆声答道:“我叫李继年。”

多铎瞧着那异常熟悉的眉眼,心道真是太相像了,不由觉得十分亲切,摸了摸他顶心又问:“你过去是姓钱的,那时叫什么名儿?”

李继年奇怪他怎么知道,低头回答道:“钱旭。”

李孚心下觉得十分古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继年是他心爱养子,到底怕人觊觎,很是忐忑了一番。

多铎很想问,可还记得你姐姐,到底没有出口,叹了一声,摘下扳指送予他道:“这个给你,往后好好练弓马。”说完便大步而去。

翻身上马后,向侍卫问道:“那个刺客问得如何?”

班布理策马跟随,答道:“回主子话,那是个硬碴,什么都不肯招,用了刑也无用。要不要换些花样?”

多铎说:“只有一条,千万不能叫他死了,其余你们瞧着办。”

“嗻。”班布理应了,挽缰往后退了半个马身。

钱昭就此不见踪影,满城都搜遍了还是寻不着,实在不合常理,倒叫他生出些别的念头。但见了这孩子,便是那一点点希冀也破灭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是想着,即便那字眼让他痛彻心扉。

他压了压肩膀伤处,还是隐隐地疼,却暂时平静下来,道:“去摄政王府。”

多尔衮是日于吏部衙门逐一召见即将外派地方的低品官员,回府已是戌时初刻。严fèng余在大门外迎接,还未转过影壁便禀告道:“豫亲王方才来过,把七阿哥接回去了。”

多尔衮脚步一顿,到底放心不下,便掉头出了门,往豫王府而去。

多铎将孩子放在炕上,自己躺在旁边,一条胳膊支着脑袋,逗著他玩儿。此刻大约是他头一回仔细看这孩子,五官比出生时长开了不少,有六七分像钱昭,却也能瞧出他哥的影子,这点让他十分不快。

小小婴儿哪里管他是不是高兴,打了个哈欠,自顾吃着手指,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多铎伸手过去,轻捏了捏婴孩的脸颊,心想,再仔细这么一瞧,跟我也挺像的,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他将孩子抱起,凌空架着,道:“你额涅去哪儿了,你知道不?”

婴儿舞着满是口水的小手却只能抓到他的衣袖,小短腿儿乱蹬,身上包着的被子也散了开来。

多铎看他扁嘴,还不放手,犹自说着:“你额涅恼我不喜欢你,哪有这回事儿,咱爷俩好着呢。是也不是?”

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多铎慌忙放他下来,裹好襁褓,轻拍着哄他。这一哭起来哪那么容易止住,多铎只好坐起将他抱在怀里摇晃,心道,怪不得钱昭要把他挪出去,这也太吵了,她向来喜静,恐怕不会耐烦听他嚎。

多尔衮来时,就见奶娘在外间坐立不安,不时张望却不敢进去。他扫了一眼便往里头走,虽说多铎吩咐了不让人打扰,可谁又敢拦他,冯千只能躬身上前为他打起帘子。

进得内室,见一大一小都在大炕上仰躺着,多铎睁眼望着天花,孩子却是睡熟了。

多尔衮道:“把七阿哥抱回来做什么?他生母不在,底下人哪里能尽心照料。”

多铎一个打挺坐起来,没好气地道:“他是我家老七,我自然会好好养育,你就别操心了。”

多尔衮听他口气不善也来了气,道:“你这是什么话?”

多铎冷哼一声,也不理他。

多尔衮强压怒气,道:“为了女人胡闹你也不是一回两回,我也不跟你计较,只是你自己要明白分寸。我过继七阿哥那是一定的。但你扪心自问,就是多尼他们,我看顾得少么?”见他不答话,缓了语气道,“你也别老那么颓着,找不回来那是命数。大不了过些时候淡了,你再选些好的到身边,什么样的美人不能得。”

多铎哪里听得下去,怒视他道:“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多尔衮神色不动,道:“旁人怎么敢跟你说实话?我自然也希望能寻她回来,只是这么多天渺无音讯,不能不往坏处估量。你心里也有个底吧。”

多铎冷笑道:“你最好能看她平安回来,否则老七不会给你,我们爷俩以后就捱一块儿过,将来他大了,我要他承袭王爵”

多尔衮皱眉道:“你这是疯话多尼怎么办?”

“那你就多费心了,少不得要多讨一个。”多铎盯着他说,继而又冷冷问道,“额涅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也想着就这么算了?”

“多铎”多尔衮白了脸,几乎站立不住,他怎么敢如此母亲的死,是他们兄弟三人心头永远好不了的伤疤,每一次揭都还是血淋淋的。

阿玛偏爱阿济格和自己,额涅却更心疼病弱的多尔衮。他回想过往那些忍气吞声的日子,明白这话就像一柄刀又捅进多尔衮的伤口里,血肉模糊。自己何尝不是。他鼻头有些发酸,吸了吸气,抓着兄长的胳膊又道:“你说再选好的,行。若是你,有比东莪好一万倍孝顺一万倍的孩子,你换是不换?要是嫂子不见了,你莫非还会说大不了再娶一个?”

多尔衮还没缓过劲来,眼前有些模糊,却突如其来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钱昭,她穿着柳黄绣折枝牡丹的袄子,娇美中透着冷冽,赢棋后那一笑才驱开那似有似无的疏离冷淡,叫他心头一跳。他闭了闭眼,甩开多铎,说了句:“随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仆役腿股有些发颤,只见领头之人一手按在腰刀上,睨着他道:“豫亲王驾临,让你家主子来迎。”

仆役慌张地奔入院中,向家主李孚禀道:“老爷,外外头有白旗的护军,说是豫亲王来了”

天刚擦黑,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狗吠得厉害,外头的拍门声也越来越大。前几日是半夜来搜检,搅得一家人一晚没睡。自那之后燕京风声鹤唳,内城值防的步军营大约已经将皇城内外来来回回都筛了个遍,今儿莫非又来了?

“来了,鬼敲什么……”仆役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一看,却是怔住了,门口站了两列白旗护军,俱是战铠鲜亮兵刃俨然,火把映照下个个面带悍勇之气。这许多人马却是异常安静,不闻一点人声马鸣,应是最精锐之巴牙喇兵。

于是便派了使者去向多尔衮说,叔父王为国辛劳何罪之有,皇帝年纪尚幼,一日都不能离王辅佐,至于大婚之事,容日后皇帝长成再议。

多尔衮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说皇上冲龄践祚,如今已三年有余,当是时机为陛下聘勋族贵女为后。不仅如此,人选也有了,着实让两宫太后惊喜。

“这么说,选的是太后侄女?”钱昭提了一粒黑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秤上,见对手眼角带笑,便也回了他一笑,将棋子往上推了一格。

钱昭下了炕,跟上去道:“我与你们一块儿去吃饭。咦,你不是想毒死我吧?”

冯铨倒真想毒死这祸害,只是他一介文士,既没那本事也无经验,亲手屠贼之类想想便罢了。这女娃已在他家住了五天,依着外边消息不难猜她身份,只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点破。这女子杀不得也帮不得,着实让他为难,现在她赖着不走,赶出去又恐露了形迹连累自己,只希望虚应几日,能早日摆脱这无妄之灾。

钱昭腹诽,还“微末之功”呢,谁要论功行赏不成,蹙眉道:“你到底要何时才认输?”此人棋力不弱,跟他对局,输赢约在□□间,但就是明明已无望,还总赖着不肯结束这点让人讨厌。

冯铨道:“还不到终局呢。”

“你你……落子无悔”冯铨急道。

钱昭望着他道:“我手指并未离开,本就是要下在那处,哪里是悔棋。皇后年纪不大吧?”

如此不到两日,两宫太后终于觉出味来,布木布泰向哲哲道:“姑妈,福临选后之事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哲哲无奈地说:“本来我就说皇帝亲政为时尚早,他们非要撞这南墙。唉,形势如此,容不得不低头。”

冯铨知她并不理亏,心念翻盘无望,皱着眉头道:“比皇上小,今年刚满七岁。”

钱昭噗嗤一笑,道:“果然还要等些年才能成婚。我猜你也出力不少。”

冯铨捏着棋子冥思苦想,道:“想是摄政王已有成算,我不过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京师九门自次日清晨起对进出车马人等详加盘查,于是内外都排起了长队,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城门就如堰塞一般,货物堆积如山,搭起的窝棚连绵几里,商旅无不怨声载道。

而满清朝堂之上,刺杀事件所掀起的波澜也远未平歇。先是豫亲王多铎以防卫疏漏上奏请罚,然以伤重暂记其过,命闭门待罪。接着便是二等昂邦章京遏必隆因于城内搜检时拒不启门,并命其佐领下人对护军拔刀相向,以藐视王命论死。然后便是内大臣索尼冷僧机席纳布库驭下不严,惊扰圣驾。最后则连险遭不测的摄政王多尔衮毫无干系的辅政王济尔哈朗亦都有罪。

摄政王上奏以失察之罪自议辍朝思过。他不到场,两位辅政王也不来,武英殿朝会便彻底一片死寂。然而,国事不能停摆,战事还待定夺,摄政王府的“朝议”便愈发热闹起来,公文流转签发全不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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