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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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看有没有人卖。”俞生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拨拉人群。人太多了,他只勉强够得上姐姐的手指头。

在织锦河畔的小桥边,俞生遇到一个小贩。这人穿着藏青汗衫,古铜色的皮肤,拄着一根长棍,棍上挂着满满一圈小手枪小陀螺——尽是男孩子的玩意儿。俞生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请问你卖不卖水彩笔?”

“水彩笔没得,但是我有别的好玩的笔,我拿个你看看。”男人很殷勤地笑着,从玩具里取下一支小笔,这笔银白色,短短的,像一根钉子。

大人们都说俞念是溺水了,好像织锦河公园那天是有小孩子掉进水里,出了事;可他们的尸骨都在长江里飘起来了,俞念却连个影子也找不着。

大人们仍说俞念是淹死了。妈妈也说,她那天莫名的心神不宁,跟丈夫哭了一会儿后到公园来找孩子,已经晚了。

只有俞生,他的梦里总是飘着那一团光和姐姐的白裙子。他跟妈妈学画,用上了颜色最多的那盒水彩笔,后来做了人工耳蜗,迎接妹妹出生,考警校,他总感到一双稚嫩的眼睛在跟随自己的步伐跑动。有时候他好好的走在路上,都会像被百十来号人围堵一般心悸,他不大好使的耳朵里时常响起一句清晰的“俞生找我!俞生找我!”

“俞生找我!”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时,他知道一场睡梦结束了。他拱拱鼻子抿抿嘴,睁开眼睛,从睡梦中醒来。腰身发麻,他是有点迷信的,他觉得姐姐的夙愿还在“压”着他。车窗外是大桥上长长的斜斜的拉杆,分割了视野远处白苍苍的江水。看着景物定定神就好了。

不过这一回不同,他伸展了半天,仍觉得怀里硌得慌,摸索了一阵,从薄薄的衣服里掏出一个豆荚形的香囊。这是他妈妈做的,上面还绣着一条五彩斑斓的鲤鱼。摩挲着细密的针脚,他的思绪不自觉地清晰了。

中午,大巴到了宿江车站。俞生拎着箱子,一步一步挪下车。接站的人群里有两个男子,一个年长些,一个面向还很稚嫩;年长的跺跺发麻的脚,来到俞生面前,打量了他一番,笑着问道:“请问你就是宋老师的新学生吧?”

俞生还有点懵:“什么?”

来者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看过你的照片的,个州公安局派出唯一的一位警员到我们宋法医这儿来学刑侦画像,一年才出这么一位,我怎么会认错呢?”

宋法医是宿江市法医宋若慈,在刑侦画像方面是全省首屈一指的存在,只是术业有专攻,她平日的主业毕竟是法医,近年来便收一些刑侦科班出身的警员做学生,让这一门好技术传承下去。

“我是宋法医的丈夫张弛,我们家和你们家一样,也是传承艺术细胞的呀!”张弛笑嘻嘻地揽过那名年轻人,“他叫姚杭——”

“令郎?”

姚杭生着白嫩的娃娃脸,一双大圆眼睛灵气活现,此时穿着白色的卫衣,软软和和,像一只面粉团子。他轻轻向前一步,笑着说:“他是我舅舅——恩——也就是说宋法医是我舅妈!”

听他这么快言快语地说出近亲关系,俞生不禁笑了起来;姚杭自来熟,顺手就扶过他的皮箱:“你真好学,带来这么多东西,都是书吗?”

“也没有,除了衣服,就是几本画册,几盒笔。”三人亲亲热热地沿路走着,俞生想起什么,问姚杭道:“您家传承的是什么艺术呢?”

姚杭听了一愣,大笑起来:“什么啊,我就是一个小学老师,教画画的,就在你们个州小学上班呢!”

教画画?教画画好啊。俞生想。

妈妈曾经也有教书的打算,只是后来又生了一胎,不能入公职了。况且她也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发展到今年,在她咽下那瓶安眠药之前,已经是最严重的境况了。

妈妈的香囊还在掌心里发着烫。俞生这次来求学,是为了妈妈,是为了画出一张人脸。那张脸很多人都见过,他们是丢了孩子的父亲母亲,宋若慈结合他们的描述,画出了一张人贩子的脸,省厅把这张画像发布到各个地区,让各地警方通知丢过孩子的家长辨认。

妈妈上午去认了画像,晚上就变成了画像纸。她那天整天都在絮叨,絮叨俞念的“死”;她说,她那天莫名的心神不宁,跟丈夫哭了一会儿后到公园来找孩子,在公园门口看见画像上的这个人,穿着藏青色汗衫,拄着根长棍,告诉她有孩子掉进河里淹死了。

地上的光斑没有了;白裙子的姐姐也没有了;俞生回过头,只见茫茫人海里也看不到什么长棍,他好像是刚刚被上苍从天上扔到人群中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俞生的大脑断片了好几天,这些天爸爸和妈妈也活得像死了一样。

“往左边!往右边!我找不着啦!”俞念低头盯着那团亮影,跳跳钻钻,不时冲弟弟招手,“举高,举高——放远!”俞生站在原地摆动笔,男人推了推他:“你也走起来,去人少的地方效果更好!”

俞生一挪步,地上的光团就跑得没了影,俞念咯咯笑着到处窜:“俞生——俞生——不要晃啦——俞生!俞生,找我!俞生找我!”

俞生便追着姐姐左摇右摆,一双眼睛盯着地上,不时和几波人撞个满怀;俞念穿着白裙子,个头又娇小,在人群里没扑腾几下,就像一只蝴蝶扎进江河的波涛中,一会儿就没了踪影。俞生起初还跑着找她的背影,后来逐渐停下脚步在人群中搜寻,最后扔下笔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乱撞乱冲,心头突突跳了几下,大声哭喊起来:“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

妈妈抹了把脸,挤出笑容问:“你要什么呀?”

“就是吉莲书店里卖的,颜色最多的那一盒水彩笔。”俞念说,“哥哥跟我的都画完啦。”

妈妈笑不出来了:“那一盒好贵的买不起哟,念念乖,先用铅笔画几天嘛。”

“这笔会发光。”男人说着,拧开笔端的开关,只见整只笔充满橘黄色的光芒,从笔头放射出一道光辉,落在地上,投出一个圆亮的光斑。俞生摇动笔杆,俞念蹦跳着去踩那光斑,两人玩得起劲。

“在人少的地方效果好些,这里人多,地上的光都踩没啦!”男人撑着木棍,含笑说。

俞生很安分的,虽然眼睛珠子一直在打转,他还是稳稳地拉着姐姐的手:“你牵着我,不要跑丢了。”

“俞生,我想要水彩笔。”姐姐红着眼睛,喃喃地说。

俞念小身子拧巴了两下,哇的哭出来:“你讲好了要买的,你过年就讲好了要买的!”

“不要吵!”妈妈从不动怒,那天心头却鬼使神差的一燥热,随即推了女儿一把:“你看你弟弟多乖,再吵不给你上学!”

他的名字叫俞生,1984年生在北方一个大城市,有一个同胞姐姐俞念。母亲是当地一等一的美人画家,父亲是从个州到那里做生意的木雕师。原先家境也是极好的,后来搬回个州,日子渐渐紧巴起来。虽说荒年里饿不死手艺人,可父母俩毕竟吃的不是铁饭碗,那年儿童节,搬回来才一年整,父母就为了家里的开支争吵起来。原来俞生有一个磨人的毛病,自幼左耳听力不好。当时是1990年,助听设备还很稀缺,俞生又面临着上学的当口,母亲成日为了买助听器的钱发愁。父亲倒是个乐天派,一早就拿出两个竹蜻蜓,把儿女们哄得满院子欢叫。

母亲又不是小孩子,她坐在院门边的马扎上,就着个脸盆剥豆子,一边剥一边叹气。一会儿,俞念捡了个竹蜻蜓,笑嘻嘻地钻过来说:“妈妈妈妈,今天过儿童节诶,爸爸做了好漂亮的礼物,你有没有礼物给我们呀?”

俞念也从来没挨过骂,这下足足愣住几秒钟,怏怏地跑到爸爸那儿去,抱着他一阵大哭。妈妈望着她女儿哭,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爸爸赶紧上前解围,掏了几张票子递给俞生,让他带姐姐去公园玩,随便买东西吃,记得回家就行。

妈妈此时已经有了抑郁症的影子,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俞生牵着姐姐乐呵呵跑出去的时候,还听到院子里爸爸宽慰妈妈的低语声。俞念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下,俞生拉着她说:“妈妈不要紧,不会生你气的,我们去织锦河公园好不好?”

织锦河公园是当时老城区最大的公园,像织锦河上系着的一条腰带。兄妹俩赶到的时候,只见这里已经人山人海。大人们牵着孩子,过小桥、逛亭子、聚在码头边坐小船,好不热闹。三两小贩涌动在人群中,拄着长木棍,那上面不是扎满糖葫芦就是挂满小人书、小玩意儿,十分抢眼。

个州在地图上的形状像一个小孩子,头上有两个犄角。自从进入梅雨季节,这天公也像个小孩子,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整日阴沉着脸。

六月的一个早晨,个州又下了一场雨,老城区的土路上满是亮晶晶的水坑。五点多钟,天边堆着铅灰色的积云,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走过。他二十四岁,一身格子衬衫,左手打伞,右手拖着行李箱。他闷着头走,一路上只听见箱子底下“咔登咔登”的声音。两旁的路灯熄灭了,一根根光杆泡在冰冷的水汽里。他抹了把脸,带下两行眼泪。一周前他的妈妈咽下一整瓶安眠药,今天他要到另一个城市求学去。

去,坐长途汽车去,目的地是省会——宿江市,就在长江对面,倒不算太远。他打的去车站,把那箱子拎上车又拎下来;他挤上大巴车,把那箱子拎进座位里头,搂在身边。他的箱子很沉,当他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一些沉甸甸的东西就从箱皮里冒出来,钻进他的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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