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安稳睡一觉

王帆抬起头，正对上曼姐平静的目光。

“你受伤了？我拉你起来。”

见他半天没动静，身材高大的曼姐伸出手。

杰头靠墙坐着，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端倪，仿佛只是场稀松平静的聊天。然而他胳膊上的肌肉却随着两手抱胸的动作危险地动了动，两道狰狞的伤疤也跟着移了移位置，像是胳膊上开了一张阴森森笑着的嘴。

“我找到了我之前认识的人，就把他带回来了。”

王帆走进这个稍微宽敞点的房间里时，正听见那个背对他的女子冷淡地说道，语气和表述的内容简直不像是同一回事。

他记得这个女的是避难所建成后大概两星期来的，好像叫什么初闰。这名字不知道真的假的，毕竟在这避难所里，没几个人是真名字。一方面是出于自保，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想起过去正常的日子。不过王帆自己倒是用的真名字：身边人都死光了，没什么好掩饰的了。要是换个名字就能忘掉噩梦，那他倒是乐意这么做。可惜这种自欺欺人对他没什么用处。

“杰头。”

王帆冲着那个靠墙坐着，肌肉发达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见他进来，杰头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你坐边上。”而后他对着那个女人边上一个高瘦的男子点了点头：“妈的这女人永远说不清楚问题，暗鲁你来说。”

那个男人微微一颔首，声音和初闰比起来多了几分人情味，但在王帆听起来这人多少也不太正常：老是有一种表演过度的倾向，而且和“初闰”这个名字比起来，“暗鲁”这名儿绝对不是真的。这个人也不太正常，有时候说话神神叨叨，比如现在；但是有时候又格外冷静，说起话来很让人信服——王帆经常不知不觉就开始被他的话感染，甚至还觉得有点佩服这个年轻人。然而仔细想过之后，很难理清楚到底哪一面才是暗鲁装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两个人都不可靠。

这大概也是杰头找他来的原因。

王帆找了个稍微干净齐整的地方坐下，看向他们两个带进来的那个男人，一面听得暗鲁开口说：“杰头，嗯……你知道吧，我是今天负责巡逻3通道的，然后呢，我在和5通道的接口地方看见了初闰，她当时全身是血，我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她说找到我们原来认识的人了，我就跟着过去看。”

暗鲁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杰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刚才那些话到底听进去没有。

“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离A井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他。他是老泡，我以前就认识的兄弟，就把他带回来了。”

暗鲁的描述到此为止。他结束了解释，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杰头。

终于，杰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表情松动。先是眉头跳了一下，而后眉头渐渐向中央靠拢，之后越拧越紧，直到拧出一个标准苦大仇深的“川”字。他没有看暗鲁或者初闰，而是径直盯着房间角落里那个全身是血，面部都糊得看不清长啥样的人，扬了扬下巴：“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

这次应答的是初闰，依然是那种冷漠的声音。

“唔……你们这是……打算让我给他安排个墓地？”

王帆看见杰头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他不由得往后又挪了挪，直到自己的背贴在了冰冷的墙上不能再后退才停。杰头的声音似乎都气的沙哑了起来，只见他猛地一起身，抬手把暗鲁的肩膀捏得直作响——王帆看着都觉得自己肩膀疼了起来。

“你们也不是新人，就算是兄弟，死了你不会就地埋了，非得带进来？我们现在缺什么？什么都他妈的缺！”杰头的吼声几乎能从这深深的地下直传到地表：“缺吃的，缺药，你这一个死人要是带出了瘟疫，他妈的你来解决！”

没等暗鲁发话，杰头就一脚踢开了地上那个鲜血呼啦的男人，手指着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把这玩意儿给我扔出去，现在马上。你要想给他举办场葬礼都没问题，离避难所远点，不然我现在就给你办场葬礼。”

杰头的声音又冷静下来，眼神比之前更加冰冷，胳膊上的肌肉动了又动。他放开了暗鲁，虚握着拳。

“他还没死。”

出乎意料的，初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又回了话，王帆都替她捏了把汗。

在这个时候惹杰头生气，被赶出避难所，那可真的就是没有任何活路了——独自一人，没有信息，没有粮食，在这庞大的地下生存不了多久。况且这地下原本也不是人类的居所，只是下水道罢了，现在这些勉强能住人的地方都是他们辛辛苦苦清理出来的，地图和安全路线也是一遍又一遍确认过了才敢传出去。一个人，那基本没戏了。

想到那些悄无声息，只一步就踏入虚空，在自己眼前消失的人，王帆笑不出来。他站起身，走到初闰边上，语气尽量温和：“小姑娘，你冷静一点……”

能把一个死人带回来，说明这个人应该和她关系很好，指不定就是这小姑娘的恋人什么的。女人啊一旦上头，就很难劝得住。想到这里，王帆换了个口气，更加温和地接了下去：“小姑娘，我们一起帮你把他带出去好不好？虽然现在时期很特殊，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送这位小兄弟最后一程。”他走到地上那个男人边上，蹲下，正想帮忙抬出去，就听见杰头一声冷冰冰的呵斥:“别动。”

“什么？”

王帆回头看着杰头的脸色，知趣地只问了两个字就让开身来，好让杰头走到这个男人边上。杰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才拧巴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然而这样往往是更加危险的征兆。正如一开始避难所里还没有秩序的时候，有人惹上杰头麻烦时他的表情。杰头这个人来历成谜，看着不像是亚洲人，但也不像是欧洲人，他根本就不像是哪一国的人物，就连名字也是个综合体：王帆总觉得“杰头”这个名字就好像“杰克”和“老X头”的结合体……不过他是肯定不会有勇气当着杰头的面说出这话的。自从杰头接管了避难所，日子至少稳定了挺多。

从随时可能死，到稳定等死，好歹也算是进步嘛。

因此，这种时候远离杰头比较保险。

虽然他的来历成谜，武力值却肯定不成谜。

杰头背对着众人，蹲了下来，仔细查看着地上那个男人的状态。

初闰和暗鲁都没有再说话。

半晌过后，杰头站起身，重新转过来面对他们三个，沉声开口：“你可以留他24小时，没有口粮，也不会有多余配给。24小时之内醒了，另当别论，我可以视情况决定他的去留；24小时之内没醒，那就照之前说的办，同时你们下一周的口粮减少三分之一。”

并不是商量的语气。在这个避难所里，杰头拥有绝对的权威。幸好他一般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决策。相比一些动不动让人掉脑袋抢人粮食老婆的所谓“首领”，杰头除了看着吓人和武力值奇高之外，本质上是个好人。

听杰头这语气，还像是缓和了点。王帆松了口气，准备重新蹲下来动手帮忙：“我帮……”

“不用。”初闰冷冰冰地用两个字拒绝了他。

王帆耸了耸肩：正如他想的那样，这个人大概对这小姑娘很重要，非得自己亲自来才妥当。内心正感慨着这末世还有这种真情以及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姑娘竟然也有紧张别人的时候，就听见初闰对边上的暗鲁说：“你来。”

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初闰就大踏步走了出去，没再看一眼地上的人。

暗鲁对那个男人的态度倒是十分小心，他费了老大劲把那个男人扛到自己肩上，额头上的汗簌簌直落，气都有些喘。他对着杰头示意：“谢谢。”

杰头没有吭声。

暗鲁走了出去，王帆和杰头打过招呼后也跟着出去，快步赶上他：“要不我还是来搭把手吧。看你怪累的。”

和初闰的态度完全不同，暗鲁爽快地答应了：“正好，我一个人确实有点忙不过来。等会我还得费点劲给他擦擦，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他们面前的通道空空荡荡，完全不见之前走出去的初闰的影子。王帆感觉自己有点糊涂：“刚刚那个叫初什么的小姑娘……不跟过来？”

暗鲁脸上的表情顿时有点微妙。他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她应该继续巡逻去了。”

“怎么？这个人不是她找来的，不是她……朋友吗？”这下王帆确实不太明白了，他感觉自己似乎被这两个人彻底搞晕了：“你们费这么大劲弄个陌生人回来干嘛？现在确实是紧急情况！”说到这里，王帆又紧张起来，有些严厉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们不要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实验，也不要整出什么牺牲品来！你们要是想靠着捉来无辜的人出卖给上头，那你们趁早离开这里，别牵扯到我们！”

王帆想起来最近在地下避难所之间盛传的关于“猫”的传言，一时间冒出了无名火，声音也大了起来。

暗鲁连连摆手，笑得一脸无奈：“不是不是，不是。这个人确实是我朋友，他叫丁奅，丁香的丁，奅有点不常见，上头一个大，下面一个子丑寅卯的卯。”暗鲁腾出一只手来，在空气中写出了那个王帆没有见过的“奅”字。

见王帆似乎没有那么激动，暗鲁又接着说了下去：“在一夜灾之前，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他是我的前辈。一夜灾那天我们整个社团在一起聚会呢。”他的语气低沉下来，流露出几分怀念与怅然。

这还是王帆来到这个避难所之后，第一次听见别人如此真诚地讲起自己以前的经历——至少直觉告诉他这个描述可信度很高。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暗鲁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那个初闰也是和你们一起的？”

王帆推测道。

出人意料的，暗鲁摇了摇头。

两人此时扛着那个名叫丁奅的男人猫着腰穿过一道较为低矮的过道，见到前面的暗鲁摇了摇头，王帆差点一松手把那个男人摔在地上：“那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暗鲁闷闷的声音从通道前面传来:“我也不太清楚……我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她。但是她刚才一口咬定，她找到的是‘我们’以前认识的人。我看她怪怪的，就跟了过去，不想真的是老泡前辈。她似乎认识丁奅，但是我确实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是老泡的学弟这件事，总之，唉，对我来说这也是件怪事。”

王帆听见前面一声轻轻的叹息。

半晌无话。

“好了，不管怎么说，你找到一个认识的人总是好事。以前天天见面的人在一夜灾之后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你们也还是珍惜点这种缘分比较好。”王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竟然有点嫉妒前面那个年轻人。

能找到和以前生活相联结的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无论是人还是事物。

“那是，不过我还是挺高兴能找到两个认识的人的。我这人其实挺乐观的你知道吧，有一个就有两个，有两个说不准我就能全都找到呢，大哥你说是吧？”

他们走过那段低矮的过道，回到了常走的过道里。

“两个？”

王帆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到底是哪两个，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撞在了他腿上，撞得他一个趔趄：“淦！……”

“biubiubiubiu！！叭，叭叭！”

小焕用手作出手枪的姿势，把他的腿当成了柱子，躲在后面，故作潇洒地对着一扇搬开的圆门射击着。

“妈的你这个小鬼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找我玩！”

一个稚嫩的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里传出，紧接着王帆看到了那个小焕总是去找的外国孩子。

是个金色短发的男孩子。

嗯？——

不对，是个金色短发的女孩子。她一手抄着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底挡在身前，另一只手指着王帆身后的小焕：“有本事你再开枪啊！我开盾了！我开着护盾！你看，现在我有火箭炮了！轰！”

小焕十分配合地“啊”了一声，然后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倒地了。

暗鲁见状只是嘿嘿一笑，而后示意王帆把那个男人抬进刚才小女孩出来的圆门里。

“就是这里了。谢谢大哥啊。”

她面无表情地叹了一口气，拐进方才小焕溜走的那条通道里。

“说说怎么回事。”

王帆举起一只手：“知道。还是那里我就知道。”

“那行，小心点。上回报告说9号通道12节的地方可能有问题，别离太近。”

曼姐对着背影提高了音量，然而这次连回应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只手随意地挥了挥，表示听见了。

小焕冲着王叔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就一溜烟顺着通道跑开去，还特意登登登踩得很响。

“嘿，你这孩子……”

王叔举起手，还没招上，又放下了。

“没有。我这就起来。”王帆摇了摇头，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虽然拍不拍都看不出什么区别，那条裤子还是脏得看不出来颜色。

“你知道地方不？”曼姐在他背后又问道。

“老王，杰头叫你过去一趟。”

眼前的灯光被挡住了。阴影投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小焕转过那个通道口，有一扇相似的圆形铁门打开发出咯吱声，然后又咯吱一声关上。小焕大概又是去找那个外国孩子玩了。唉，这种时候了，这些小孩子还是有心情玩闹。

都这种时候了……

小焕回过头，看见王叔黧黑的脸上闪过几分紧张的神色，眉头紧锁，仿佛要将铁盖子盯出一个窟窿来。

切，小气鬼，明明自己也想看。

王帆靠着那生锈的铁盖子坐了下来，面对通道坐着，没再向外看。能看出个什么卵蛋来？来了个新人，要是活的，那口粮可能又得分出去一份；要是半死不活的，用不着他们担心，杰头肯定不会要。要是个死的……那不可能，在避难所过了这三个月，他们早就明白死人只有财产有价值这个道理，没可能再硬拖一个死人进来。

避难所，避难所。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躲过了这一阵还能有救一样。王帆脸上歪出来难看的笑容，握紧了伤痕累累的拳头。

地面上的世界早就不去想了，地下被侵蚀也是迟早的事。被挑选出来的人类都走了，留下他们不过是等死。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没有怪物，也没有前兆，更不存在什么英雄。一夜之间变了天，等到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去了，一回神就发现被困在了这样的地下避难所里，没有别的选择。与其说是避难所，不如说是等死的牢房，也许有朝一日这里会直接变成停尸房——哦，那不至于，被侵蚀之后，尸骨会不会留下还很难说。

避难所今天来了新人。

小焕一边啃着自己的指甲一边偷偷从生锈的铁盖子缝里扒拉着向外看，只来得及看见麻袋哥哥和另外一个不太认识的姐姐架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外面走过。他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后脑勺就被一只手狠狠来了一下，而后铁盖子被严严实实地合上了，挂上了自制的劣质锁。

“小鬼你不要命了啊？”压低的急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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