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良缘

……

香筒里的青烟绕着微缩飞檐的一角转了转，又逸散在了空气里。

琉璃窗棂上的积雪被细心地除去了，屋子采光极好，格局疏朗布置奢华。屋里烧着地龙，北地的寒气全被挡在了外面。

“吉王殿下到——！”刚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便听见门外小内侍传话的声音。

随即正门打开，又有随行太监分列两侧挑起门帘。周世翔忙将目光放低，只见一双皂底靴鹿皮靴跨过了门槛，深青色绣龙纹的衣摆一卷，抖落了几片细雪，接着向屋中正位迈去。

后面几位是有品级内官的服色，想来前面那位定是吉王殿下无疑了。

“下官参见吉王殿下……”

一番繁琐见礼之后，周世翔再次坐定，这才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这位深居简出的王爷——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若不是因为这身服色深沉的超品常服，或许会显得更年少些。

生的一副，不，半幅好相貌，却大约因为另外半张脸带着面具的缘故，似乎显得十分严肃。

“临近新年，下官同王大人一起给王爷拜个早年。”周世翔与王一清相比，和吉王府还算熟稔，便先寒暄了起来。

吉王偶尔搭话，言语倒是也算温和，但更多时候却是一旁站着的那位内监说的多。

——似乎显得并不怎么好说话的样子啊！王一清此刻心里也打起了鼓，想了想昨晚在自家书房和周世翔的对话，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王爷，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能否请王爷赐教。”

呵，正题来了。

上首坐着的吉王微微颔首，看不出什么表情。

宗仪抽了抽嘴角：“王大人请讲。”

“下官听说京城梅家的人已经到了黑水格斯，按理说是要住到城郊的流放地……”

“大梁律中并没有这条规定。”宗仪含笑提醒王一清。

……

当然是没有这条，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呀。

不然这好好的地方，满街都是流放过来的犯人，城里人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当然按照常理是半圈养状态了，流放都流放了，还能挑地方住，难不成是来黑水格斯消暑吗？

“这……一直以来，地方上都是这么，便于管理的。”王一清身为一方州牧，自然对律法也是十分熟悉，知道宗仪说的是事实。

但基于惯例，他认为自己的提法也是十分合情合理。

“此事不必再提，若王大人一定要坚持。”上首端坐着的吉王一直少言寡语，这次却突然开了口。

“王大人倒是可以联络一下刑部的古侍郎，若是刑部能发文昭告天下，但凡今后流放到黑水格斯的犯人，一律不得自行择地居住的话……”

声音冷冷的，带着完全不掩饰的嘲讽：“那本王自然是无不遵从的。”

“这，这，王爷说笑了。”王一清清晰地感觉到了后背的冷汗刷地一下浸透了中衣。

先不说这吉王大剌剌地明示自己和刑部京官结党，后面这个私自串联改动律法是个什么级别的罪名？

这吉王府还真是阔绰，大帽子不要钱的往人头上扣！

王一清带着点求救意味地看了周世翔一眼，后者却心虚地避开了他。

这个周世翔，也太不地道了！昨晚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家和林家有世仇不共戴天，一定要把林氏迁到自己地盘上弄死的！

殊不知周世翔人虽是个武将，但心思确实细腻的很，但凡能两手准备的，绝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昨晚从王一清家中拜访回去之后，心腹已经将桃林的事汇报与他了。

那么王一清这条线，便成了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性质。

现在这个帽子不要钱的王爷又说到结党，傻子才要往上撞。

现在多年没有大的战事，边军本就处境敏感，若是他周世翔这个时候出头帮王一清说话，到了这敢说敢做的王爷口中，那还不成了地方军政大员沆瀣一气？

周世翔虽然平日里也算得上是骄横跋扈，吉王府侍卫的面子，有时候他边军都是不买的。

但那是底线范围内的放纵，也是他的保命秘诀之一。

于是王一清便眼睁睁看着周世翔打着哈哈岔开了话题，谈论起了今年黑水格斯深山里人参的收成。

这厮倒是机灵！

王一清在瞬间的恼怒之后，立刻理解了周世翔的谨慎，便也老老实实地说起了他作为地方父母官该说的话。

倒也算是一场看起来宾主尽欢的正常会晤。

……

“时时注意那边的动向，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周世翔对一个其貌不扬的手下叮嘱道。

“是，大人。”那人低头应诺，习惯性地搓了搓右手的食指。

……

“我自己去转转，你们不用跟着了。”吉王对宗仪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内侍轻声说。

小安子想说些什么，宗仪抬了抬手制止了。

园子里的小假山顶上，有一个小小的观景亭。往观景亭上的路上，积雪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但宗仪清楚的记得，这通往亭子的路，往年冬天都是从来不会清理的——倒不是因为王府人下人偷懒，实在是大冬天的没人想爬到高处的亭子上吹冷风。

到了春天，冰雪消融，那路自己就会露出来。那个时候，从这个王府后院的最高处往外看去，刚好可以看见东北角的灼灼桃林，芳华灿烂。

倒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所以，是谁特别要求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将路清理出来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宗仪望着几乎隐藏在白雪和雾凇林中亭子翘起的一角飞檐，眼中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弯了弯嘴角——这件事，倒是并不难操作。

“小安子，你去准备一下……”

这么不声不响地让他们等，是不是太怠慢了些。

但想到今天他们要来的目的，周世翔还是深呼吸了两次，尽量让脸上显出公事公办的淡定来。

凭什么？

周世翔有些不耐地用手指划了划面前的黑檀木茶几，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但不用说吉王连影子都没有，就是连个叫得上号的总管也没来一个。

虽说这是超品亲王府，可再怎么说他周世翔和身边这位王一清，也是代表一方军政的第一号人物。

明氏惊恐地倒退了两步，扶住了手边的一颗树，树枝上惊落的雪扑簌簌落了她一身，她也一时不敢躲避。

没有人出现，也再没有别的箭支，桃林还像刚才那样寂静。

若不是那支凭空出现的箭还钉在树干上，明氏会觉得刚才的微弱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

面前上茶的侍女身姿笔直，目光低垂，穿着一式一样的鹅黄比甲和湖蓝色挑线裙子，行动间挑不出半点错处。

连脸上那种宰相门前七品官一样的既恭谨又倨傲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那纸条，她自然不敢吞下去，只细细撕碎了。又脱了手套用手融了些雪水，将碎纸屑揉成了一团看不清的纸糊才将它塞进了桃树的根下。

箭支不好处理，便直接埋在了雪里——吉王府周围有一两根散落的箭矢，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一定不是偶然的，明氏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无色无味，银针不显，一月之内，呕血而绝。——诛林。”

身后骤然有声音传来，细微的一闪而逝，明氏有些惊讶地回头。

一支白羽箭浅浅地钉在桃树灰褐色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微微颤动。

这是毒药？

明氏手一哆嗦，薄薄的纸包掉在雪地里。素白的竹纸几乎要和雪地的颜色融为一体。

不知道站了多久，明氏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样，掏出了帕子小心地捻起那个纸包。

“这一片都是吉王府的地界，能有什么事儿？”明氏不以为然地拒绝了钱氏要她一起转转的提议，将棉袍的兜帽盖到头上便出门了。

冬日的桃林四下寂静，快要落山的太阳将树影投在白雪地上，空气冷冽中带着冰雪特有的气息。

明氏乱糟糟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下来——现在暂时不能跟林氏撕破脸，她还年轻，她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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